“對於你本人來說或許是困難了許多。但是對於京湖的萬千百姓來說,有你在前方擋住,不知道挽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家產,有這般功德,勝似在臨安修建十座佛塔了,一點點刀兵兇險,何足道哉?”孟珙完全不顧鄭雲鳴對這句大話的不滿,對兩名都統一擺手,說道:“請隨我來。”
堂上這時候已經掛起了巨大的地圖,自從戰爭開始後,鄭雲鳴力主在京湖廣泛的勘察地形,製造更加詳盡的地形圖。首先起來響應的就是駐紮在下游的孟珙。儘管這個時候他們沒有可以用來進行地形勘測的精密工具,對於如何繪製等高線也完全不瞭解,他們大致的辦法還是傳統的實地觀察然後分別標明山頭河流而已,但對荊州地形的勘測更加詳細了,發現了許多之前沒有發現的山谷和支流,對可屯兵埋伏的地形的分佈的標註也詳細化。
孟珙對鄭雲鳴說道:“自從韃子在襄陽城下吃了癟,就分道南下進攻長江下游的各地州縣。幸好今年堅壁清野的及時,除了幾個被攻克的州城,其他州郡守備仍然堅固,也幸得襄陽在上游堅守使得蒙古人對後路有所顧忌,不能在腹地肆意馳騁。如今沿江十多個州縣中都有蒙古騎兵活動的蹤跡,如何將他們逐出京湖,官人可曾有什麼想法?”
鄭雲鳴還沒來得及回答,江海搶先說道:“昨日也和鄭副都統說起過此事,如今最穩妥的辦法是孟帥率領主力搭乘某等戰船沿江而上,於路擊破各地蒙古軍兵,然後增援襄陽趙制置使,合兵一處,再回師和敵軍決戰,可收全功。”
江海所持的意見,是大宋應對歷次胡人入侵的傳*法。南渡之後只不過將這個辦法從陸路進兵改爲水上運輸而已。而改成水上運輸之後,的確胡人騎兵在半道截擊援軍的機會變少了。這也是爲什麼雖然公認江南怯懦,北人驍勇,但南渡之後國家對邊區的守備其實比在北方時牢固的多的緣故。江海亦持此見,只要在長江上他們能夠壓制蒙古人,就能保證沿江各個州郡的安如泰山。蒙古人攻城不下,自然主動撤兵,難道等到暑熱馬瘦的時候被宋兵反擊,全員葬送在京湖不成?
孟珙轉頭看了看鄭雲鳴,看見他臉上些許不自然的模樣。這個意見或許不是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只是鄭雲鳴和江海平生第一次合作,有些內心的想法不願意對江都統提起而已。
他皺了皺眉頭,官場上看人說話是一門必備的生存技巧,但若是將這一套用在打仗上難免誤事。鄭雲鳴有了這個習氣對於他和他的軍隊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轉念想到,這或許是官宦人家耳濡目染的結果吧,將來在疆場上歷練多了,這種圓熟的官紳習氣也會慢慢淡化的。
“官人有什麼主意當面對我們說明。”他用手裡的馬鞭敲了敲雜木做的兵器架子:“咱們是行伍裡的人,相公府裡應承的一套全用不着,你要是不贊同江都統的說法,不妨直言,若是他的計劃有什麼錯漏的地方你又不講明白了,損失的自己兄弟的性命。”
鄭雲鳴嘆了口氣:“此時軍情緊急,我怎麼還會搞虛與委蛇那一套,我心中實有一個計劃,只不過這個計劃過於犯險,我原本的主意,是讓二位正都統帶着主力依循正規戰法,逐步推進,我只用自己本部兵馬去執行這個大膽的過分的計劃,如果折損兵力那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會牽連二位。”
孟珙沉下臉來,肅然說道:“這是什麼話,軍隊是大將招募,大將訓練的,但絕非是大將自己的私產!你手下的兵馬不叫做鄭家軍,叫做御前駐紮荊楚軍!沒有說法說我們的兵損失了就叫國家的損失,你的兵損失了就是你自己的私事,你的每一次征伐行動都是不折不扣的公事!有什麼計劃只管攤在明面上講出來,若此計能勝,三人一同受賞,此計不售,也是我們三人一起擔責任,你的我的軍隊這樣的說法,再也休提!”
自古朝廷發糧餉,大將自募兵,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只是這樣的建軍模式,兵卒最後都跟大將形成嚴重的人身依附關係,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軍中但只知有諸將,不聞有天子。”這也是朝廷對軍中統帥深懷疑慮的根源所在,連李全這種賊寇出身的無賴漢,在受到朝廷懷疑的時候都如履薄冰,更不用說孟珙這些被成爲國家樑柱的骨幹級將領了。
鄭雲鳴當然明白,他不過是稍微激將一下這位名將罷了。只有讓孟珙將態度擺明了,他纔好將這兩位身份高過自己的都統級別的將軍拉進自己的計劃來。
而他真正將自己的計劃向着兩位都統合盤托出的時候,又使得兩位大宋統帥一方的將軍心中疑惑不定。
公正而言蒙古人在京湖的通盤佈局不說是滴水不漏,但也沒那麼容易被宋人鑽到空子。在長達千里的戰線上,八個萬戶隊一字排開,全線壓制住了宋軍的機動。其中深入到荊山以南、江陵以北的是女真萬戶夾谷留啓部,在狹窄的山道上和江陵派出的宋軍交戰了幾次之後,又攻不下以老鴉山爲首的各處大型山寨,已經和宋軍在南山一線形成對峙,誰也奈何不得對方。但宋軍若是想從此地進攻進而解除襄陽之圍順便威脅到整個京湖大戰場上蒙古軍的右翼也不那麼容易。因爲對於慣於大兵團集羣作戰的宋軍而言,荊山山脈同樣空間狹小,無法展開大規模的步兵陣型,而在狹路上進行戰鬥需要的是勇氣與戰鬥技巧,這兩點宋軍對蒙古兵都佔不了上風。
蒙古人的大部分兵力集中在湖北西部,在這裡聚集了嚴實、史天澤和張柔的三個萬戶,以及負責在淮西進行抄掠的劉黑馬部,除此之外還有並未在襄陽和鄭雲鳴照面過的冀州砲手水軍都元帥賈剌塔渾、契丹萬戶蕭扎剌兒,這兩個萬戶的生力兵馬往來救援,掃清一切可能對三漢軍萬戶構成威脅的宋朝援兵。徵南的總指揮官曲出則坐鎮棗陽軍居中調度。
在整個千里戰線上,至關重要的節點在於郢州,這個時候的郢州,其戰略價值並不比襄陽要差。從郢州出發,不論北上襄陽戰場,南下鄂州戰場,或者是順江攻打黃州,逆水攻打江陵,只要佔領此地,攻打京湖主要的四座重鎮的行軍距離都很短。而且郢州地控漢水要津,有水路直通四大重鎮,只要佔領此地,從這裡出動大軍攻略哪一處宋軍的城池都極爲便利。更重要的是,這裡是宋朝調動軍隊,分撥糧草和運輸物資的最重要的中轉站。
負責整個京湖糧草錢餉調配、對各支宋軍主力進行有力補給的京湖總領所司,此時正設在郢州城內。京湖總領姚之元,整個京湖總領所的屬員和裝滿糧食和銅錢的十六座倉庫,目前都在郢州城內被敵軍所包圍。作爲一座防禦要塞本身來說,郢州左靠漢水,右託伏牛山。背靠鄂州,可以稱作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城池。自然,這座城池的城壁和防禦不如襄陽城,但是有襄陽在前方作爲屏護,若是有北方軍隊來犯,在沒有攻破襄陽之前,是不敢全力進攻郢州的。但作爲扼守漢水水路的要衝,和湖北地方的傳統名城,自古以來郢州就成爲兵家必爭之地,有許多戰役就圍繞着郢州進行。趙葵曾經對鄭雲鳴言道:“誰控制郢州,誰就佔據了荊州攻略的主動權。”
這個時候,郢州城外連綿數裡都是蒙古人的營帳。蒙古國王塔思親自率領萬戶土薛和萬戶也那魁拔都兩個蒙古本部的萬戶兵力,對郢州進行重重包圍。他們已經從潛伏在京湖的間諜胡狼處得到了可靠的情報,宋朝將這裡作爲物資中轉中心和補給基地使用。只要攻克郢州,就等於掐斷了宋人向襄陽供血的血管,再進攻襄陽就沒那麼困難了。
這時候的郢州卻並不容易攻克。郢州總領所直轄的數千官兵裝備精良,因爲犒賞豐厚的關係,士氣亦十分高昂。爲了保護住自己的補給基地,江陵的別之傑副帥,沿江制置使史嵩之各自派遣數千精兵前來增援郢州,曾經頗有勇名的故金國降將李伯淵作爲江陵方面派來的總指揮協助湖廣總領鎮守此地。李伯淵雖然御下不嚴,自襄陽兵變,被朝廷處分之後,倒也處處謹慎,用心守禦城池。讓塔思手握兩個萬戶的兵力居然不能猝拔,只得在郢州城下轉入了長期作戰。
這個時候的塔思,既要操心如何攻破有兩萬多宋軍拼死堅守的郢州城,又得操心別的事情。他騎着一匹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色毛的白馬,佇立在漢水岸邊,觀察着下游的形勢。管軍千戶也力忽騎馬立在下首,正在滔滔不絕的講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