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上來,陳潛夫和劉肇基同時迎上去。
陳潛夫就問:“王生,閣部怎麼說?”
平息了張天祿和張天福之亂之後,兩人忙叮囑王楚秀將這事稟告史可法。
張氏兄弟已經有了投降建奴的心思,得派人監視。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經過他們這一鬧,城中各軍軍心動搖,說不準也有別的部隊起了同樣的心思。
譬如甘肅軍總兵李棲鳳和監軍道高歧鳳二人,自進城之後,對守住揚州信心不足,口中諸多怨言,此二者也值得警惕。
劉肇基微微一笑,道:“巡按,想必史閣部已經知道此事,也想出了應對之法。這不,閣老派王先生送了一口豬上城來勞軍,還補充了這二十來個壯丁。”
王楚秀卻搖了搖頭:“這口豬乃是我家娘子養的,剛纔宰殺了。反正這揚州城一破,也不過便宜了建奴,還不如殺了讓將士們吃飽。至於這二十來人,都是我王氏宗親的後生,今日被我發動過來了。”
說起反正揚州城一破云云,王楚秀一臉的頹喪。
陳潛夫皺了一下眉頭:“你是閣老的幕僚,身負重任,若是連你自己都沒有信心,叫滿城百姓看了又如何?”
“已經不是了。”王楚秀嘆息一聲:“我已經辭去了幕僚一職。”
“怎麼辭了職?”陳潛夫大爲驚訝。
王楚秀面上突然帶着一絲怒色,說話的聲音也不客氣:“張氏兄弟都要帶兵出城投降建奴了,如此大事。先前陳巡按說起之時,閣老還可以不信。可在下剛纔將此事一一稟告時,史閣部還是不肯相信,並將我呵斥了半天。還說什麼二位張將軍竟然想着出城與敵決戰,勇氣可嘉,你們不但不加以表揚,還帶兵阻攔,如此豈不是冷了將士之心。”
劉、陳二人目瞪口呆:“閣部這是糊塗了嗎?”
王楚秀目中垂淚:“閣部是徹底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凡事都喜歡從好的地方去想,已經魔障了。我本打算讓他清醒清醒的,如今的揚州羣龍無首,正是閣老振作之時。可是,不但是他,就連冒襄那混帳東西對閣老也是大加附和,一心討好……史閣部既然已是如此頹廢,我再呆在他幕中也沒有任何用處。還是那句話,晚生的親族都在這揚州城內,若是揚州陷落,全族上下百口都要做建奴的魚肉了。於是,晚生就辭了那邊的職務跑過來尋陳巡按和劉總兵。”
陳潛夫:“你尋我等做什麼?”
王楚秀激動地說:“既然史閣部指望不上了,可這揚州城的防務還需有人主持。如今,城內雖有十多支部隊,可人數最多可堪一戰的也就河南軍和忠貫營。晚生覺得巡按和總兵應該即刻開始掌握城中軍政,晚生這就去聯絡城中士紳,請他們前來議事。晚生雖然德行淺薄,可士林君子還是會給幾分薄面的。”
劉、陳二人互相看了一眼。/
過得片刻,劉肇基道:“陳巡按,王先生此議倒又可行之處。”顯然,他已經動心了。
王楚秀可是揚州本地人,士林中的名士,如果有他說得揚州士紳以人力物力支援,這揚州倒不是不能守住。
陳潛夫搖頭:“都督揚州諸軍,按照朝廷制度,至少也得是部堂級官員,在下不過是正七品的巡按,越制了。”
劉肇基一頓足:“哎,巡按,都什麼時候了,誰還管得了這麼多。史閣部頹廢如此,難不成咱們什麼不做眼睜睜地看着揚州落到建奴手中?此事卻是違制,可爲了國家,爲了這城中的百萬生靈,你我的前程名節又算得了什麼?”
王楚秀插嘴:“巡按,其實你也不必如此爲難,晚生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陳潛夫:“你說?”
王楚秀:“淮揚總督衛胤文、揚州知仁民育二位大人如今正在城中,此二人勇於任事,不妨請他們主持揚州防務。”
淮揚總督衛胤文是正二品大員,可都督一方。揚州知府仁民育正四品,有守土之責。由他們兩人承頭,倒符合官場的規矩。
陳潛夫看了一眼王楚秀那火熱的眼神,又看了看已經亂成一團的揚州城,心中頓時大動。當然,他也知道今日若是自己點頭,越俎代庖接收史可法手中的軍權,已是犯了官場大忌,以後也別想有出頭的可能。
可是,如果不這樣,揚州怎麼辦?
劉肇基大急:“巡按……”
陳潛夫想了想,一咬牙:“好,就這麼辦,衛胤文和任知府那裡由我去說。王生,聯絡城中士紳這事你來辦。”
王楚秀大喜:“巡按放心,定說得城中士紳君子出錢出力協助你和劉總兵。”
正在這個時候遠方突然傳來轟隆一聲,然後就是尖銳的破空聲。
這聲音如此響亮,激得城牆聲衆人頭皮一麻。
陳潛夫忍不住轉頭朝城外看去,耳邊突然傳來劉肇基的一聲大吼:“巡按小心!”
然後就被劉總兵狠狠地壓在身下。
“轟隆”又是一聲,倒地的陳潛夫清晰地看到一顆碩大的,黑黝黝的鐵丸砸在雉堞上。
那片雉堞就好象是豆腐做的一樣,瞬間炸開,磚頭四下橫飛。
有白色的灰塵四散而開。
落得陳潛夫滿頭滿身都是,腦袋也被這巨大的震盪轟得嗡嗡着響。
“建奴打炮了!”牆上守軍一片大亂,到處都亂跑的人影。
劉肇基翻身而起,將陳潛夫從地上拉起來,叫道:“巡按,你沒事吧?”
陳潛夫滿面都是灰塵,他搖了搖腦袋:“沒事,沒事……糟糕,糟糕了!”
劉肇基:“怎麼了?”
陳潛夫:“建奴要總攻了,快快快,快準備……西門,西門方向……我得馬上過去。”
劉肇基雖然沒上過戰場,可也瞬間明白陳潛夫話中的意思,頓時色變。
沒錯,建奴開始總攻了,剛纔這一炮就能說明這一點。
西門那邊因爲地勢低窪,建奴的大炮可以輕易打進城去,擾亂民心士氣,所以敵人的炮就沒有停過。
但這邊地勢高,城牆也堅固。建奴的大炮斷不可能沒事打着玩,那不是浪費子藥嗎?現在之所以發炮,那是要總攻了。
一旦城牆被轟塌,建奴大軍自可沿着缺口源源不絕地開進來。
劉肇基看了一眼剛纔被敵人的實心彈炸出的豁口,大約估計了一下,道:“巡按休要心慌,以建奴火炮的威力,要想在這裡開出一道口子,至少需要四個時辰,沒那麼容易的。咱們現在最要緊的是儘快請出衛總督和任知府主持軍務,發動士紳和百姓,希望能夠多守幾日。”
話剛說完,又是一聲響亮的炮擊。
二人感覺腳下一陣劇烈的震盪傳來,震得他們立足不穩,幾乎摔到地上,原來這一炮卻是直接砸在城牆正面。
他們忙伸出手抓住雉堞,探頭看下去,然後同時抽了一口冷氣。
卻見腳下大約一丈的地方凹進去一個西瓜大小的凹陷,上面的包磚已經變成了粉末,露出裡面黃色夯土。
一炮之威,竟至於此。如果建奴就這麼不歇氣地將炮彈打來,也許用不了四個時辰,這牆就要坍塌。
陳潛夫也知道揚州已經到了最後時刻,顧不得腦袋裡已經被震成糨糊一團,大叫道:“劉總兵說得沒錯,你我現在馬上回軍營掌握步兵,準備迎敵。還有,衛總督和任知府那裡也需要去說,耽擱不得。走!”
話音剛落,建奴又射來一炮,這一炮直接打到旁邊的箭樓上,“嘩啦”一聲,瓦礫如雨點一樣落下來。
他看到王楚秀正趴在雉堞後面,縮成一團,高翹着屁股。
陳潛夫覺得一陣好笑:這個王書生,膽子還真小呀!
就走到他跟前,伸手去拉:“王楚秀,快下城去,立即聯絡城中士紳去我河南軍軍營議事。不能再耽擱了,最多四個時辰,建奴就要發動總攻,快……王楚秀。”
王楚秀卻沒有動。
陳潛夫惱了,手上一用力:“怕什麼,又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一死而已,太史公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
王楚秀的身子翻了過去,陳潛夫就看到他的額頭已經凹陷下去,變成了古怪模樣。原來,剛纔的一陣炮擊,他被一塊磚頭直接擊碎了天靈蓋,顯然是活不成了。
雖然對此人沒有任何好感,以前也起過沖突。
可看他就這麼死在自己面前,長期積壓在陳潛夫心中的壓力瞬間爆發出來,他仰首悲號一聲:“王兄,王兄,你怎麼就走了呀,你重如泰山,重如泰山……老天爺啊,你怎麼能夠這樣!”
劉肇基的淚水落了下來,他一把將陳潛夫扶起,趔趄前行:“巡按,現在卻不是悲傷的時候,你我都不能倒下,揚州城危急,大明朝危急。”
“揚州,揚州!”陳潛夫大聲的叫喊起來。
“揚州,揚州,我不要看到你的陷落!”
與此同時,揚州各門同時受到建奴紅衣大炮的轟擊,就算在城中,也能輕易地看到在轟隆的炮彈的撞擊聲聲,有大團大團的灰塵在上面騰起來。
到處都是軍士們驚慌的叫喊聲,西門這邊的沖天大火還在熊熊燃燒,一派末日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