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嘩啦”落下,直淋得眼前這個矮壯之人渾身是水。
可說來也怪,他舉手投足,身上卻看不到有半點水花濺起,可以看到此人的身形穩到何等程度。
心中有警兆響起,這是李率泰多年在戰場上形成的第六感,他已經清晰地感覺到此人身上的危險。
這人算哪門子道士,根本就是一常年在生死場上格鬥的猛士嘛!
李率泰瞳孔猛地一縮,手放在刀柄上:“方纔突襲我南門的那支騎兵就是你帶的?”
虛玄卻不回答,他抽腰上抽出柳葉刀,手指在上面一彈,叮一聲,金聲玉質,刺得李率泰耳膜一疼:“李率泰?”
“正是老子!”
虛玄:“剛纔你震這個書生的這一招頗有粘衣十八跌的味道,可以使力的方法不對。十成力落到實處的不過五成,其他五成都平白消耗了。還有,你左右手的姿勢不對。所謂左不能架右不能夾,身體要處於中軸線上,不偏不依,如此才能不給敵手借力的機會。單從你這一招,就能看出,李率泰你沒有學武的天分。你這樣的人靠着蠻力在戰場上能活到今天,還真是奇蹟。”說着,禁不住微微搖了搖頭,神色中全是不屑。
李率泰大怒,眼睛都紅了,大吼一聲:“殺了你這個大言不慚的牛鼻子。”吼聲中就朝前跨出一步,手中刀揮中一道扇面上虛玄頸上纏去。
這一刀何等之快,何等之猛,竟帶着轟隆的風聲,刀風及處撲面而來的雨珠子呼嘯亂響。“戚繼光刀法,竟然是在你這個漢奸手中使出來,真是玷污了戚少保的一世英名。”說話聲中,虛玄瀟灑地後退一步,讓李率泰着勢如猛虎下山的一刀落了空。
還沒等李率泰收勢,虛玄手中的柳葉刀瞬間搭在李率泰的刀身上,一震,有古怪的勁道襲來。
“當”一聲,兩把刀竟同時斷掉了。
就在這個瞬間,虛玄空着的左手朝前一搭,拍在李率泰的肩膀上。
也感覺不到多大的力氣,可李率泰就是控制不住身體的平衡,一連後退幾步,碰一聲撞在城樓的大柱上。
“轟隆”整個城樓子彷彿都在顫抖,有熱熱的液體從口鼻中涌出來。
李率泰大驚失色,實在是太快了,自己剛遞出去一刀,那道人就瞬間後退一步,揮刀,擊掌,三招一氣呵成,叫人根本反應不過來,這還是人嗎?
“殺了你!”李率泰大吼,將一口血吐出來,又伸手去解腰上的連枷。
可就在這個時候,灰影一閃,虛玄已經撲到自己面前,一個漂亮的弓箭步,空着的雙後合併如刀,噗嗤一聲刺在李率泰胸口的膻中穴的位置上。
李率泰心中驚訝:這個道人是不是傻了,肉掌戳我胸口?
和人鬥毆,拳頭力量最大,這個牛鼻子舍拳不用,竟然用手指來插我心口?別忘記了,我身上還穿着鐵甲,胸口還裝着精鋼護心鏡。別說你使的是手指,就算是一把匕首,也刺之不入。
但是,李率泰在這電光石火中卻看到,虛玄的十指比起普通人要粗上一圈短上一截,上面的皮膚顏色呈結實的古銅色,竟然沒有指甲。
這究竟是什麼?
根本來不及多想,李率泰驚訝地發現胸口的護心鏡在巨大的指力量下朝裡面一凹,然後又瞬間彈起。
一種劇烈的痛楚在胸口處襲來,叫人難以忍受,身上的所有力量彷彿都被這痛苦抽走了。
“好大指力!”
但這不過是開始,雙掌刺中李率泰的膻中穴之後,虛玄的雙手朝下一揮,又猛地一提,斜上砍中李率泰的會陰,強大力由下而上,震得五臟六腑都朝上面涌來,似是要脫口而出。
但這也纔是開始,他的內臟根本就沒有機會被自己吐出來。
虛玄雙手又合併在一處,一個仙猿獻果在李率泰下頜處一託。
響亮的骨折聲傳來,李率泰感覺自己的下頜骨斷成了幾片,就連頸椎也被硬生生頂斷了。
在死去的那個瞬間,他看到虛玄俯下身來看了自己一眼,然後輕輕道:“真正的高手過招,一瞬間分出生死。所謂武藝,就是殺人技。我武藝強過你,我活;你學藝不精,你死。對了,這不是武當的手段,這是南洋婆羅州的拳法。”
徐州城已經平靜下來,暴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太陽又鑽了出來照在滿是積水的街道上,溼淋淋的石板路明晃晃地亮着。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大約是後世北京時間四點鐘模樣,徐州戰事已經結束,一切都恢復了平靜。連天的廝殺使得城中的百姓都躲在家裡不敢出來,即便到飯點,城市中還是看不到一處炊煙,聽不到半點聲響,彷彿已經沉睡。
這是兩年之內徐州三度易手,先是被高傑奪下以爲秦軍大本營,接着又被準塔偷襲,再到今天,這座中原名城改姓了孫。
亂世之中,什麼樣的殺戮沒見過,百姓也早已經習慣在戰火中求生存。很快,就有里正和保長帶着壯丁在地方官吏的指揮下提着水桶,帶着笤帚出來打掃街道。
更有人卸下門板,將一具具屍運出城去,挖上一口大坑埋了。
正值盛夏,如果不盡快掩埋屍體,說不準就會有大瘟疫發生。疫病一起,那可不管你是哪一方的人馬,是兵還是百姓。
這些事情,他們也做得熟了。
從東門到南門,從南門到府衙都是死人,雖然經過暴雨的洗禮和百姓的清掃,但空氣中還是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李率泰的屍體已經被運到了孫元面前,這廝是被虛玄道長徒手活生生打死的,據查驗屍體的人來報,說是李率泰的頸椎已經斷成兩截,下巴骨碎成三片,另外,胸口也碎了。最要命的是,他胯兩的兩顆卵蛋也被老道士打得稀爛。
看着李率泰那張已經徹底變成紫色的臉,孫元只感覺菊花一緊,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氣。這個武當道士的武藝之高已經超過了自己的想象,徒手殺人對一個高手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問題是李率泰身上還穿着鐵甲。
大軍入城之後,戰鬥還繼續了小半個時辰。義軍在甕城付出的傷亡實在太大,已經打出真火來了,進城之後卻不肯就此罷手。
所有的義軍都涌進徐州,對着正藍旗漢軍一通大砍大殺。另外,各部和宋菸袋餘部之間的戰鬥也在亂糟糟地進行着。
後來孫元纔得到統計數字,今日在甕城之中,十一家義軍除了宋菸袋部外,共陣亡六百,傷一千餘人,另外十個頭領中有四人以身殉國。義軍雖然號稱十萬,可真正能夠作戰的主力戰兵超不過五千,一千多人的傷亡在冷兵器時代已是高得離譜,這個仇恨結得大了。
不用鮮血,無法洗刷。
見義軍入城,殘餘的正藍旗漢軍見勢不妙,再加上失去指揮,紛紛開了北門和西門兩座城門作鳥獸散。這些漢軍雖然戰鬥力還算不錯,但和這個時代的所有軍隊一樣,心目中可沒有什麼國家民族的概念,他們只對自己的軍官和統帥效忠。一旦得不到主將的指揮,戰鬥力就會直線下降。很快,城中的敵人就逃亡一空。但即便如此,還是有超過五百名漢軍士兵的腦袋被砍了下來。
見找不到敵人,已經陷入瘋狂的義軍士兵在屠光了宋菸袋的幾百戰兵之後,就開始搶劫百姓。孫元見勢不妙,忙將手頭的騎兵放出去,以雷霆手段,好不容易纔讓義軍士兵安穩下來。
孫元大步走進府衙,靴子踩得泥水飛濺。趙慎寬、秦尚行等義軍頭領全副武裝繃着臉跟在他的後面,重星捧月。
十幾個衙門的官員書辦小吏,戰戰兢兢地捧着戶籍黃冊和印信出來投降,其中一人還穿着大明朝草綠色八品的官服,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又是什麼出身,也不知道他究竟忠誠於哪一方政權。又或者,時世風雲不定,城頭變幻大王旗,他們根本就來不及換服裝,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反正水進了這座衙門,他們就向誰效忠。
“狗漢奸,還有膽出來!”趙慎寬眼睛都紅了,鏗鏘一聲抽出刀,就要朝那十幾人頭上砍去。
今天這一戰打的慘烈,他手下五十多最最精銳的士卒都已經盡數添在甕城那兩道吃人的豁口裡,還失去了謝遷這個最最敬愛的兄長和郭把牌、翟五和尚兩個生死至交。當年打青州的四大金剛,如今只剩下他和秦尚行二人。
“饒命啊,饒命啊!”十幾人大驚,同時軟倒在地,不住磕頭。
“罷了,且留他們一命。”孫元擺了擺手。
趙慎寬:“侯爺,那麼多好漢都戰死在繮場上,這些狗東西不殺,如何能消我等心頭之恨。”
孫元嘆息一聲:“罷了,都是一些小人物,在衙門裡也不過是混口飯吃。若是都殺了,有幹天和,就讓他們戴罪立功吧!”是啊,這些人都是老胥吏,可不能都殺了。如果都殺了,誰替自己做事,誰替自己處理地方政務事。靠義軍還是騎兵軍湯問行他們?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
自己來徐州兩眼一抹黑,將來還得依靠他們。
這羣官員、書辦、小吏都是徐州本地人,很多人都還是望族子弟,大多數都是世代在衙門裡做事。所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知府幾年換一次,可這些人卻永遠都在。
亂世之中,大廈已傾,確實不能要求他們太多。
而且,徐州將來是自己北伐的起點和根本。若是將這些人都殺了,免不了會引起動盪,那就不美了。又不是搞階級鬥爭,只要不似乎我的人都殘酷消滅。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纔是王道。
聽到孫元的話,趙慎寬才恨恨地將刀收回鞘中,流淚道:“可憐我那謝遷大哥,死得好慘!”
孫元心中一酸,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又長長地嘆息一聲。
讓那些小吏治站起來,各歸本位,依舊聽差之後。孫元進了衙門,剛坐定,湯問行就進來了。這個世家子弟,信國公府的公子已經換了一身乾淨儒袍,但飄飄大袖還是掩蓋不了他身上的剽悍之氣。
孫元:“湯問行你可算來了,戰鬥結束了?”
湯問行點頭:“稟侯爺,城中敵軍都已經逃散一空,義軍各部也安置在四道城門上,徐州已被我軍控制。”
“如此就好,你下去同招集城中士紳和頭面人物,某要同他們見上一面。”
湯問行:“還有一事末將要稟告侯爺,還請君侯責罰。”
孫元:“什麼事?”
湯問行:“末將捉住宋菸袋了。”
孫元大喜:“捉住宋菸袋這個叛徒了,這是好事啊,某要爲你記功,怎麼可能責罰你呢?說說,你是怎麼或者宋菸袋的?據某所見,那個姓宋的賊子武藝還是很不錯的。”
湯問行冷笑:“什麼不錯,戰陣之場,武藝算得了什麼。那賊廝鳥見我大軍已經攻進徐州,知道大勢已卻,心中就慌了,就提着一把刀子要朝城下衝。末將如何肯放過他,就聚了幾個手下朝前一衝。咱們身上是什麼鎧甲,他手上的刀子砍過來跟撓癢癢一樣。幾個士卒朝前一撲,就將這賊子按在了地上,不用太輕鬆。”
孫元哈哈大笑,又恨恨道:“太好了,太好了,此人竟殺我大將,將他給我提來,交給趙慎寬和秦尚行,讓他們一刀刀剮了這廝。”一想起謝遷,孫元心中就隱隱着痛。
謝遷是他所看重的人,此人武藝高強,心思縝密,在義軍中威望極高,是個將才。如此,孫元才大方地許了他一個登州總兵的官職。心中也打算對此人着力培養,準備讓他統合義軍組建一支新軍,鎮守徐州,保護北伐軍的後勤大動脈。最最重要的是,此人不是寧鄉軍將領,完全可以不給高傑面子,徐州孫元是不打算還給高傑了。
高英吾要地盤,可以啊,去河南自己打。
如今卻被宋菸袋使毒計暗殺,讓孫元的計劃徹底落空,怎麼不叫他又心痛又憤恨。
“君侯,這事末將只怕要抗命了。”湯問行說:“先前活捉宋菸袋之後,虛玄道長就派徒弟過來討,說是要親手斬殺宋菸袋祭祀他的愛徒謝遷。末將就自作主張將姓宋的賊子交給了虛玄,此刻虛玄道長已經押着宋菸袋,帶着謝遷的屍首回武當山去了。還請侯爺責罰。”
說着話,就跪了下去。
“道長走了。”孫元悵然若失,喃喃道:“怎麼就走了呢?某看錯了虛玄……真世外高人也!”
穿越到明朝十年,孫元在時刻在生死場上打滾,爾虞我詐看得多了,見人總要琢磨對方有什麼目的,做事也一切從實際利益出發。
虛玄主動跑來聯絡自己,又讓十家義軍聽從自己指揮,孫元總是懷疑這老道士有什麼目的,會不會是想從自己手頭得到什麼好處,內心中未必不防他一手。
這次能夠拿下徐州,虛玄突襲東門,立下大功。可以說,沒有他虛玄,孫元將遭至一場空前慘敗。
在這種情形下,孫元對虛玄是非常感激的。即便這個老道士有什麼過分的要求,自己都會點頭同意,以爲酬謝。
卻不想,此人卻是一毫不去,只帶着徒弟的屍首和宋菸袋飄然而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纔是真正的高人啊!
突然間,孫元對這個虛玄除了景仰還是景仰。
……
此刻,在徐州城外,虛玄正帶着四個徒弟,七匹戰馬向西而行。
七匹戰馬虛玄和徒弟們各乘一匹,謝遷的屍體一匹。
宋菸袋坐餘下的一匹,他已經被他用刀挑了手筋腳筋,捆在鞍上,嘴中堵中一張破布,眼神中全是恐懼,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的。與其千里迢迢去武當山受死,還不如痛快受上一刀。
也不知道未來有何等悲慘的死法在等着自己。
四個虛玄的道士都雙眼赤紅地看過去,就如同四把刀子,直欲將宋菸袋千刀萬剮。
“宋菸袋,你不用擔心,你不會很快死的。人生短暫,終不過是草木枯容幾十個春秋,我大徒兒謝遷死在你手上,那是上天的安排,很無奈啊!”虛玄看到宋菸袋裡的懼色,淡淡地說。他面無表情,無怒無喜,就好象是在說一件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事情:“他是武當的人,是老道這輩子最得意的弟子,本打算讓他繼承衣鉢的。卻不想,天不假年。沒辦法,只能帶回武當安葬。等安葬了他之後,就會用你祭祀他的在天之靈。放心好了,你不會那麼容易就使的。”
“老道是個出家人,不想殺人。你也知道,出家人全靠香火供奉過活,我們觀有個出手闊綽的香客是個劊子手,他有個兒子今年滿十四歲,性子有些懦弱,怕將來無法繼承家業,就託老道替他弄個十奸大惡之徒給兒子練手。”
虛玄出了一口氣,接着說道:“也好將家傳的剮刑手法傳下去。據說,這種刑法一使出來,受刑的人要三日三夜才能死去。既然香客有託,老道得了他不少供奉,自然是要答應的。如果他兒子不能學會家傳手藝將來就沒辦法做劊子手,不能做劊子手就會餓死。老道這也是行善。”
宋菸袋渾身顫抖起來,口中嗚嗚有聲。
虛玄:“不要怕,不要怕,不就是一個死字。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過是自然循環而已,這是天道。”
說完,他回頭對徒弟們說:“這一路上大魚大肉把宋頭領養着,得將他養得白白胖胖纔好。對了,你們幾個十二個時辰輪流監視,休讓他尋短見。生命是可寶貴的,輕易不要讓他死了。”
“是,師尊。”
宋菸袋眼淚都流下來了。
虛玄看了一眼遠處的徐州,點了點頭,用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穎川侯,你可欠老道,欠武當一個大人情啊!咱們還會見面的,老道會在北京等着裡。這龍氣已經在北方凝聚了,一遇風雲,便是孫太初你縱橫九天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