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中。
當今大清朝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名布木布泰,小名玉兒。冷冷地看着立於自己身前的果園,心中沒由來的一陣煩躁。
眼前這個小和尚衣着華貴,僧衣袈裟都是富麗堂皇的絲綢,掛在脖子上的念珠更是珊瑚所制,再加上他那張白淨面皮,在幽暗的大殿裡一站,頓時明亮起來。
鼻端更嗅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也不知道是檀香還是龍涎香。
這還叫出家人嗎,簡直就是個大閨女嘛!
“阿彌陀佛,小僧果園,見過太后。”果園今日得了肅親王的推薦進宮來侍侯皇太后,內心中也是忐忑的,一進殿明顯地就感覺到大玉兒身上的敵意。
這也可以理解,這個女人在死了丈夫之後,捲入皇位之爭。一邊是法定……如果建州韃子也有法制的話,法定繼承人豪格,一邊是手握重權和整個八旗兵馬的睿親王多爾袞。若是行差一步,等待她的就是萬仗懸崖。靠着對滿蒙王公貴族的妥協,靠着****多爾袞,大玉兒總算將自己未成年的兒子福臨扶上了皇帝保重,年號順治。
就這樣,千番手段使盡,兒子順治也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以前受到攝政王多爾袞的諸多欺凌,如今,豪格憑藉着八旗僅存的一支野戰部隊,咄咄逼人,叫這一對母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建奴對於自己人非常的狠,也不講什麼綱常倫理,一個不好,大玉兒和順治就會萬劫不復。
時刻處於這種危險情形中的人,精神高度緊張,對於任何事物都保持着極大的敵意也可以理解。
大玉兒就那麼定定地看着果園,半天,才道:“好個果園和尚,我聽人說你這人極爲貪財,尋常人不隨喜個幾兩銀子根本就見不着你的面。見了面,也是看錢說話,錢多的就多說幾句,錢少的,隨便一句話打發掉,這就是你的慈悲佛法,這就是你的衆生平等?你這是修行呢,還是青樓賣笑?”
“還有,去年春節,你果園弄出一個什麼守歲高香。估計將香燭做成三尺長,手臂粗細。放出風聲,說在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燒香,佛祖就會保佑你升官發財,一年平安。你這是佛法呢,還是生意?”
這話說得極其刻毒,果園心中叫苦,他偷偷看了大玉兒一眼。卻見到眼前是一個大臉盤子的婦人,究其相貌而言,其實還算是不錯的,有種北地女兒的颯爽英姿,聲音也是清亮有力,這種女人好象正是君侯喜歡的類型。對了,奴酋多爾袞和這女人也有一腿,難道大人物和英雄豪傑喜歡的都是這種女人……真叫人想不明白。
說起燒高香,這純粹就是侯朝宗的鬼主意。
這個朝宗先生啊,怎麼說呢,人不錯,學問也非常叫人佩服。同他接觸了這麼長時間,小僧感覺學問增長得好快。自從那日被建奴剃了頭之後,侯方域對建奴恨之入骨,就定下了讓果園接進豪格嫡福晉,進而接近這個奴酋的策略。
要接近那個韃女也是容易的,只需要投之所好就是了。
侯朝宗年輕時可是個在風月場中打滾慣了的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粘身。不對,他不也被李香君給俘獲了。
有侯朝宗的指導,果園的衣着打扮和說話談吐都是從頭學起,只幾個月下來,用脫胎換骨四字來形容也不爲過。這個時候,果園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杜勒瑪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就好象是夜裡的貓看到老鼠,讓小和尚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慌得厲害。
每次見了杜勒瑪,果園就現學現用,將來王府之前從侯方域那裡學到的東西囫圇地說一遍,比如女子的衣服該怎麼穿,頭髮要如何盤,茶該如何泡如何點,走路的姿勢應該如何……侯朝宗先生說這些都是富貴人家女子的功課,所謂德容言工,但果園還是懷疑這是他以前逛青樓時學來玩意兒。
看得出來,杜勒瑪對這些東西很有興趣。
就這樣,果園經常出入王府,在王府家廟燒燒香,同福晉吃吃茶,天氣好的時候,還陪她在院子裡走上幾里路。
有時候,豪格這個奴酋也會加入進來,三人一邊走路一邊說話。男女大防對於出家人沒有任何意義,阿彌陀佛,衆生平等,你看的的是紅粉,小僧看到的是骷髏。至於建奴,根本就沒有男女之防一說,大玉兒不是經常和多爾袞這個小叔子一起滾龍牀嗎?他根本就不在乎這種事情吧!
很快,果園就就得了豪格和杜勒瑪的歡心
當然,這個福晉平日的賞賜也是異常豐厚,再加上她還經常邀約其他王公貴族家的貴婦過府聚會聽他講禪說法又得了不上賞,很快,侯朝宗的三千兩銀子就湊齊了。
侯朝宗也不客氣,直接在北京城買了兩進大院,在家辦文會,宴賓客,日子過得不要太舒服,當然,一應開銷都是由果園承擔。
果園也認命了,朝宗先生學問出衆,在他那裡獲益良多,這些錢就當學費吧。
不得不說,侯朝宗先生對於如何讓果園成名,手段可比止安禪師高明多了。有他在下面活動,很快就在北京的士林中把輿論造了起來,說是潭柘寺出了一個佛印一樣的高僧,法名果園。
如何出名,那可是東林、復社中人最擅長的手段。這些年通過如此的造星運動,東林不知道推出了多少才子、名士、山人,要捧起一個果園,輕鬆愉快。
受到漢族知識分子的追捧,又長期接觸滿州上層的福晉和貴婦,果園突然成名了,在京城文化界和宗教界紅得發紫。
今日,得杜勒瑪的推薦,果園得了大玉兒的懿旨進宮爲皇太后講經說法。
對這事,果園倒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倒是侯方域大爲振奮,說是機會難得,必須拿下。昨天直接跑到果園禪房裡演練了一天,將所有可能出現的狀況都演習了一遍,搞得果園煩不勝煩。
現在一見大殿見大玉兒如此敵意,還問出這個問題,果園並不驚慌。這一幕可都是侯朝宗和自己預先想到了的,也推敲出了應對之法。
果園不卑不亢地說:“回太后的話,小僧所作所爲,既不是生意也不是青樓賣笑,而是在弘揚佛法。”
“弘揚佛法,真是笑話了。”皇太后冷笑一聲,聲音高亢有力:“果園,你所謂弘法,無處不充滿銅臭,拜金,看來你眼睛裡只有錢財多寡,你算什麼有德高僧?”
果園:“阿彌陀佛,銅臭,又何嘗不是接引法門呢?每人的根器不同,方法又哪有固定的呢?對於窮人,小僧有窮的接引法門,富人有富人的接引法門。太后你着相了。”
“住口!”大玉兒喝道:“歪理邪說。”
“太后休要動氣。”果園緩緩道:“富人花了錢接觸到佛法,我潭柘寺有錢可以方便做更多的佈施,讓更多人直接或間接得到好處,心向佛法,難道不好嗎?”
“真真是個舌辯蓮花的妖僧,說,繼續說下去。”
果園卻是一笑,閉上了嘴,良久不發一言。
看他如此鎮定,大玉兒倒有些奇怪:“怎麼,懼了?”
“阿彌陀佛!”果園道:“刀斧加身,慨然而行;毀我謗我,不如一默。”
“斧鉞加身,看來你這妖僧也知道今日在進宮難逃一劫。我大清什麼時候容下過你這樣的妖孽?”
“能不能度過這一劫又如何?小僧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想多了徒增煩惱,不是修行之道。”果園雙手合十,念道:“煩惱以忍辱爲菩提,是非以不辯爲解脫。遇險以不亂爲定力,執事以盡力爲有功。”
看到果園一臉鎮定地站在那裡,雙手合十,倒有點寶相莊嚴的味道,大玉兒心中莫名其妙地一動,楞楞地看着他,竟然說不出話來。
作爲建州最有權勢的女人,別的不管什麼人見了自己都是戰戰兢兢,惟恐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個動作,惹下殺身之禍。
可這個小和尚見了自己卻是面帶微笑,不卑不亢。就好象在他眼中,在此地,此時,沒有大清國的皇太后和臣民,沒有男女,有的只是一個出家人和在家居士,正在侃侃談論着禪機和佛理。
大玉兒這輩子看過的人何止千萬,你知道在她面前一站,只需瞄上一眼,她就能判斷出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想要做什麼?
別的臣民來見她的時候,都是帶着強烈的目的性,要想從這個最有權勢的女人身上得到什麼。
惟獨這個和尚就這麼靜靜無所畏懼無慾無求地站在下面,目光清澈得就好象長白山天池裡的那一泓青水一般。
這應該是一個真正的修行人。
大玉兒已經肯定這一點,雖然聽人說他好酒貪杯、不禁葷腥,愛錢,愛排場,對富人和窮人是兩種態度,可他還是一個真正的修行人。或許,正如剛纔所說的,都不過是修行的方法,接引的法門。
真正的大德高僧,或許真不講究這些。
大玉兒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杜勒瑪推薦了你,那麼……你就講一段經吧。”
果園見她不再找自己麻煩,偷偷地鬆了一口氣,知道這一關自己已經過了,就問:“太后想要小僧講什麼經?”
“就說一段《心經》吧。”
“是。”
留都,南京。
揚州、大勝關、天門山、淮安、徐州,整個江南江北明清兩國幾十萬士卒流血死亡,長槍大戟,金戈鐵馬,屍積如山,都在爲自己國家和民族的存亡拼盡最後一絲力氣。
然而,在距離大勝關只有一步之遙的南京,在距離揚州只有一江之隔的留都。在經過短期的戒嚴之後,依舊是小橋流水,歌舞昇平。
那場慘烈大戰最後以明朝的大獲全勝,建奴喪失所有野戰精銳而告終。明朝的國運就這麼硬生生被寧鄉軍從懸崖邊上拉回來了,而收復北方失地之舉,已如撬動山頂巨石,只需順勢而爲。
可是,經過二三年的對外戰爭,十多年的內亂,此刻的明朝已經不復開國時太祖成祖的豪氣,遷都南京之後,大量中央機關的入駐,大量資源的傾斜,讓南京恢復太組時的繁華。但江南的風月,卻讓所有人都迷醉在那醇厚香濃的黃酒之中,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
且將疏狂圖一醉,沉醉在這涼風吹面的秦淮月色裡。
實際上,在這個歷史時間段裡,中國確實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即便是在經歷過十多年戰亂之後。天下財富一般出自東南,東南財富大多聚於寧、揚。
如今,沒有敵人的軍事壓,南京作爲留都開始大量吸引江南財富和人才,化成晚風中浮蕩的酒氣,化成秦淮河上璀璨得如同繁星的燈火。
畫舫如織,遊船如織,往來穿梭於長江之上,將大量物資運送進京城的商船如織,漏夜不息,編織出盛世景象。
大決戰纔過去不到一年,人們已經忘記了那一從關係到所有人生死存亡的下賭。是的,所謂大決戰,就是賭博,賭國家民族的命運。
即將到來的北伐,燕趙北地的風霜好象是那麼遙遠,同他們也沒有任何關係。
流血送死的事情自有軍漢去做,我等只需坐在這城中風花雪月,高屋建瓴就可以了。
也不用擔心是,反正江北諸軍肯定會贏的。這個時候,已經有人開始擔心將來一旦曹國公孫元、興平侯高傑、東平侯劉春他們收復北京之後,朝廷六部會再次搬回北方,然後南京繁華不在。
有着這個念頭的人大多是江南籍的官員和南京城中的勳貴們,他們的產業本就在南京,自從弘光政權建立,江北取得空前大捷之後,留都的地價一日三漲,不少人的資產都翻了好幾倍。這些人,對於北伐老實說興趣不是太大。這其中以操江總督劉孔昭和幾個國公府的公爺們爲代表。國家還不富裕,打仗需要耗費大量的錢財,還是先生聚十年,明清兩過劃江耳而治保持原狀爲好。
況且,攘外必先安內,張獻忠和李闖餘孽一日不除,一日不能對北用兵。
至於喊北伐喊得山響的,則都是南下的那羣官員,南京的物價已經讓他們的日子陷入困窘。如果能夠北伐收復失地,自己當年逃難時留在北方的產業也能順利地收回來。
說穿了,一切政治都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口頭是主義,實際上都是生意。
主張北伐和主張先安內的兩派官員開始在朝堂上互掐,大有當年閹黨和東林惡鬥的架勢。
好在內閣的幾大閣老並沒有加入其中,馬士英是貴州人,阮大鋮安徽人,錢謙益常熟人,朝堂上的爭議同他們都沒有厲害關係。而且,作爲弘光朝權勢最重的幾人,他們都有自己的打算和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