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這兩年以來孫元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老岳父。
同以前比,朱玄水明顯地讓人感覺衰老下去,面上全是皺紋,頭髮也有些花白,人瘦了許多。
回想起當年滁州之戰同的他,孫元心中一陣唏噓。當年的他正值年富力強,說起話來鏗鏘有力,走起路來如同平地裡颳起了一道風。那一雙眼睛裡,全是狡黠的光芒。說句實在話,當初的孫元對這個老岳父還是有些警惕的。
可以想想,朱汀去世對他是何等重大的打擊。
孫元忙將朱玄水迎到書房裡,又奉上茶,聽完他的話之後,才問;“泰山老大人,鄭森的鎮海軍現在是何動靜?”
不過,此刻的朱玄水的目光還是閃着晶瑩的光芒如此一把刀子般凌厲,歲月並沒有改變他眼睛裡的那一口氣概,這一點讓孫元大爲欣慰:“太初,來南通的時候,老夫還去過一趟鎮江。”
“啊,泰山老大人去過鎮江?”孫元有些驚訝。
“凡事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總歸要親自見上一面心中才塌實。”朱玄水說:“況且,從留都到南通,鎮江那邊正好順路。”
“泰山老大人有心了,可有收穫?”
“收穫談不上,但有一個發現。”朱玄水回答說:“依我看來,鄭森好象還沒有同鄭芝龍照過面。”
孫元有些驚訝:“沒照過面,不對呀。鄭大木是鄭芝龍長子,未來的接班人,這次又被封侯,建下如此功業。他們父子已經兩年多沒見面,這次鄭芝龍來南京,於情於理他們都該聚一聚纔是……”沉吟片刻,他又問:“泰山老大人,你是怎麼知道的?”
朱玄水:“太初,我在鎮江勾留了一日,到地頭聯絡上偵緝廠的眼線。聽他們彙報說,鄭芝龍的船從福建過來,沿長江口西行去南京,在路過鎮江的時候並未做任何停留。而鎮江總兵,也就是鄭芝龍的弟弟鄭鴻逵就上船和他一起匯合,同船進京。當時,鄭森正在揚州,鄭鴻逵就說請鄭芝龍在鎮江且住一晚,他立即派人去通知鄭森,讓他過江父子團聚。”
“然後呢?”孫元問。
朱玄水:“據細作說,當鄭總兵說出這話的時候,鄭芝龍搖頭說暫時不用通知鄭森,免得耽誤了鎮海軍的軍務,老夫先去京城述職,等一切弄妥,鄭森再去京城不遲。然後,就出發了,總共在鎮江停靠不到半個時辰。太初,鄭芝龍如此急着進京城,甚至不同鄭森見面,老夫覺得這其中必有蹊蹺。”
孫元點點頭:“我也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說着話,就用手撫着嘴脣上的短鬚,陷入了沉思。
朱玄水卻不耐煩,道:“太初,這有什麼好想的,事情不是明擺着的嗎?鄭芝龍就是一個小人,這樣的小人老夫在錦衣親軍衙門當差的時候不知道見過多少,他們的心思我自然清楚得很!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廠衛更污濁骯髒的地兒?”
孫元擡起頭:“還請泰山老大人指點。”
朱玄水開始冷笑:“鄭芝龍這次來南京,自然是爲了主導北伐一事。若他點頭,鎮海軍必然要打頭陣,建奴雖然式威,可豪格的正藍旗實力還在,不是那麼好惹的。且,北京那邊還不少漢軍和九邊降軍。鎮海軍這次北伐,如果單幹,必然要付出不小的代價。鄭芝龍如此奸猾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做賠本買賣。必然會要挾朝廷,漫天要價。在價錢還沒有談攏的情況下,他也不可能有任何許諾。所以,這個時候見鄭森,除了享受天倫之樂,還能怎麼樣?對於父子親情這種東西,鄭一官這個梟雄可不怎麼在意,他心中有的只是家族和福建軍的利益。”
孫元點頭:“還是泰山老大人看得透徹,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想來定然是這樣的。依你看來,鄭芝龍會向朝廷開出什麼樣的條件,他家已經有兩個侯了,難不成還想要個國公?又或者是要地盤,可他實際上已經是福建王了,我也想不通朝廷會給他開出什麼樣的價碼?”
朱玄水:“誰知道了,這就像是做生意一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孫元搖頭:“自甲申年國難以來,朝廷威望已經不存,回想起天啓年間,發舉國之力構築遼西防線時間朝廷的力量和組織力,真叫人嘆息啊!”
朱玄水難得地嘆息一聲:“若這天下是一頭鹿,我們老朱家已經失去了逐鹿的資格了。”
這已經是大大的反言了,孫元不答茬,反笑道:“泰山老丈人雖然姓朱,可沒聽人說過你是宗室啊!”
朱玄水淡淡道:“天下姓朱的宗室子弟有十多萬人,誰又說得清楚……對了,看來朝廷是鐵了心讓鎮海軍主動北伐了,說不定會給出優厚條件扶鄭家,限制寧鄉軍。”
孫元:“不要緊,各打打各的。”
朱玄水:“說不定鄭森還可以爭取一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望他以大局,以北伐大業爲重。聽人說,鄭森異常崇敬太初你。還有,鎮海軍中的骨幹都是太初你派去的教官,到時候,嘿嘿……就算是奪了鎮海軍也不算是個事兒。”冷笑聲中,他一臉的猙獰:“乾脆,乘鄭森如今正在揚州,鄭芝龍和鄭鴻逵去了南京。讓秦易他們拉了部隊過江來南通與太初你匯合,一路開拔去徐州。到時候,我看朝廷和鄭一官還能搞什麼小動作?”
孫元:“走一步看一步吧。”支吾過去,奪人基業這種事情,他還是幹不出來的,再說自己和鄭成功關係密切,真要下手,天下人又該怎麼看自己,自己面上那層忠義的皮還披不披了?
真如來岳父所提議的這麼幹,以後誰還敢信任我孫元。我不成了奪劉備徐州的呂布了嗎,呂布後來之所以死在白門樓,還不是因爲喪失了人心,成爲不可信任和依託的三姓家奴?
這種事情,做不得。
朱玄水大爲不滿:“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太初你如此手軟,成得了什麼事?”
孫元:“是是是,泰山老大人說得是,不過……咱們還是談談怎麼北伐吧,我準備回徐州之後就提兵北上。”
見女婿不說這事,朱玄水也懶得再廢話了。
孫元:“如今濟南府已經落到我手上,北進的通道已經打開。我擬發三路大軍入畿南。第一路,命高傑秦軍入豫,攻佔開封,然後過黃河,自大名而真定、保定,最後北京,截斷山、陝建奴餘部與北京的聯繫。一旦拿下北京,還可以向西收復宣、大兩鎮,進而整個山西;第二路由我親率寧鄉軍主力,沿大運河北上,直插北京;第三路,劉春山東軍自濟南府出發,入河間,攻天津衛,控制住山海關,截斷建奴北逃之路。”
朱玄水:“山東軍確實是一大臂助,可若劉春出動,濟南不就空虛下來了?若是登州建奴西進斷大軍糧道,又該如何?”
孫元:“我寧鄉海軍也要全體出動,攻擊登州之敵。在收復登州之後,海軍將配合山東軍進攻天津衛和山海關。”他摸了摸下巴,嘆息一聲:“沒辦法啊,這三路大軍中,山東軍最弱,但又要扮演重要角色,只能讓大方配合他們。”
朱玄水:“這事既然太初你已經和黃先生青主先生斟酌好了,老夫也沒有多的話說。”
孫元:“這幾日正是夏收之時,等我現在出發回徐州,秋糧也該入庫,正是用兵的時候,再過得一月,我就要回徐州。泰山老大人,今日之後,你我暫且別過,珍重。”
朱玄水:“太初,且不忙告別,老夫也要舉家北上了。”
孫元吃了一驚:“老大人你也去北京。”
朱玄水長長地嘆息一聲:“是啊,老夫本是京城人氏,那裡纔是我的家。在江南二十年,也到了落葉歸根的時候,難不成以後還要葬在南京。北京,是汀兒出生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往昔日子的回憶……”他眼淚裡泛起了淚花:“這次去北京,老夫也要帶上汀兒的骨殖歸葬祖塋。太初,答應我,一定要拿下北京,讓汀兒回家!”
說完話,他一把抓住孫元的手。
感覺這個老人的手在微微顫抖,孫元的眼淚也落了下來,他狠狠地握了一下朱玄水的手:“泰山老大人放心,我一定會讓汀兒回家。北京,孫某人誓在必得!”
朱玄水緊緊地握住孫元的手,厲聲道:“若是這一仗輸了,老夫絕對不會放過你。孫元,當初老夫將汀兒嫁給你的時候,你曾經答應過我,汀兒生的第二個兒子要過繼給老夫續我朱家香火,可是,可是……你卻讓汀兒死了。老夫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你,這個時候再說過繼一事也沒有什麼用。難不成讓天經姓朱,嘿嘿,只怕有人巴不得呢!老夫要親自將天經送進北京。”
對,老夫要親自將天經送進北京,從大明門進北京。如此,就算老夫死了,也可以瞑目了。汀兒在天之靈也會非常高興的。
大明門,只有天子和太子才能進,這就是老夫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這一切自然不能同孫元說,老夫這個女婿,腦子已經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