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更大,天色將晚,到處都是火把,到處都在燃燒。
光影在風中搖晃,將整個世界扯得忽明忽暗。
在身後,琉璃河閃閃發亮,紅光耀眼。這個時候,大家才明白這個名字的由來,這就是一條已經被烈火燒融的琉璃啊!
馬蹄聲、鎧甲的嘩啦聲、轟隆的腳步聲、兵器的碰擊聲、慘烈的叫喊聲,肅殺之氣盈野。
爭鬥已經持續了一整天,鎮海三萬多人馬已經全軍潰敗。此刻,正藍旗所做的事情,就算帶着各路兵馬追擊,追擊,追擊,知道將敵人徹底消滅乾淨爲止。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便這仗打得極順,可自家也有不少傷亡。
怎麼說,眼前這支軍隊也是打過大勝關之戰,少有的強軍。就算到了絕路,依舊有人頑強抵抗。
戰馬奔騰,清軍步兵整齊向前推進,而騎兵則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穿插、迂迴,不斷地分割、斬殺着落單的明軍。另外,一個接一個傷兵和陣亡戰士的屍體如同流水一般送過來,運回琉璃河北岸的清軍老營,等到這一戰結束之後再醫治和埋葬。
運送死傷戰士的任務一般都由新附軍擔任,在火把的光影中看去,一具具擔架無頭無尾,拉出去十多里路。據粗略統計,此戰豪格損失也不小。正藍旗甲士陣亡三百,輕重傷員逾千。至於漢軍旗和新附軍,損失更大,陣亡過千,傷者不計其數。
同寧鄉軍和清軍作戰時有着體系優勢和武器代差,一邊倒的優勢不同,鎮海軍說到底不過是標準的冷兵器封建軍隊,而建州軍則是這個時代老式軍隊的標杆。兩軍使用的幾乎是同樣的戰法,戰鬥力的差距也不如想象中的那樣大,所以,兩軍的死傷都非常大。
可以看得出來,豪格幾乎是將建州所有的力量都壓榨出來了。
這是一個民族的最後一戰,建州軍抱着必死的信念奔赴戰場,仗也打得異常瘋狂,特別是在攻堅的時候,更是想也不想,就將手頭最珍貴的正藍旗甲士的性命不斷地往裡填。
不過,這種不計生死的打發也收穫了豐碩的成果。
此刻,鎮海軍的糧食散落一地,黃澄澄、白花花,被千萬雙腳毫不憐惜地踩在土裡。這可艘是寶貴的糧食啊,在失去了漕運之後,再加上惡劣的氣候,京城地區已經出現饑荒。在以往,只需一把米就能換回一個黃花大姑娘。
而更多的人頭則拴在士兵門的腰帶上,提在手上,掛在馬頸後面。火光中,殺發了性的清軍眼睛都是紅色的,如同一羣飢餓的野狼。
鎮海軍的中軍老營是在中午十分被攻破的,背後,鎮海軍的中軍老營已經燃起了熊熊烈火,幾乎將整個天空都照亮了,燒紅了。雖然知道明軍營中有着自己急需的糧秣器械,可豪格根本沒有工夫去接受。相比起急需的糧食被服,更多地斬首纔是他想急切獲得的。
擊潰鎮海軍不難,難得是如何震懾陸續跟進的各路明朝北伐軍隊,尤其是孫元的寧鄉軍。若不能如此,這一仗也就白打了。
孫元的厲害,豪格在河南的時候可是見識過的。在他看來,寧鄉軍的剽悍並不遜色於正藍旗,真沙場對壘,他也沒有信心戰而勝之。況且,孫部有將近三萬人馬,力量強過自己。
此刻,只有全殲鎮海軍,用無邊的殺戮和滾滾人頭才能讓孫元害怕,才能叫寧鄉軍知難而退。
明狗的軍閥們豪格自認爲是再瞭解不過,在這種亂世中,有槍便是草頭王。如果沒有了軍隊,你就算貴爲國公也不過是一個屁,這種太平侯爺公爺,南京城裡還少嗎,誰拿他們當回事?
只有打痛了鎮海軍,孫元纔會知道自己面對的正藍旗,面對的我豪格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就算想和老子打,也得掂量掂量他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真到時候,大家打得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纔好。真到那個時候,他孫元把部隊打光,不用我大清動手,明朝南京小朝廷先將他給收拾了。對付起自己人,搞內訌,黨同伐異,不正是他們漢人所擅長的嗎?
好在老天爺再次眷顧我豪格,鎮海軍大房山營拿下了,胡良河營拿下了,北拒馬營拿下了,中軍老營拿下了,就連一直吊在後面的硬骨頭前鋒營也拿下來了。
鎮海軍此刻已經全線潰敗,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不外是騎着馬追上去,對着潰兵的背心就是一刀。
作爲一個經驗豐富的統帥,豪格知道兩軍對壘,真正死在面對面的較量中的人並不多,不過佔到整個戰役的斬獲中的一成。其餘九成都發生在一方潰敗,另外一方的追擊過程中。-----以有組織對無組織,一切都變得那麼簡單。
火光中,雪花閃亮中,正藍旗騎兵如同一道道洪流沖刷着散落在原野上一股接一股,或大或小的鎮海軍步兵人潮,使得敵人不能被再次集結組織起來。每衝散一隊人馬,他們就紅着眼睛撲想下一隊。至於被沖垮的明軍,則留給後續跟進的鐵甲步兵。
地面上全是落葉般層層累積的明軍士兵,叫步兵的推進很不順利,他們幾乎是踩着敵人的屍體在這一片人肉的海洋中蹣跚前進。
不少步兵因爲走得實在太慢,被後面的戰友毫不客氣地推到在地。
豪格看到,已經有士兵累得倒在人肉堆中,不住地喘着粗氣。
實在太累了,鏖戰一整天,很多人都是粒米未盡,只恨不得這戰役快些結束,也好回到有着乾淨牀鋪和熱水的帳篷裡。
可是豪格不能停,他知道,今天自己之所以獲取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那是因爲在國破家亡之際,所有的建州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氣。如此,才煥發出超過以往的兇悍之氣。若是此刻讓部隊停下來,那口氣一瀉,沒個幾日恢復不過來。而鎮海軍沒有全殲之前,敵人隨時都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只能堅持,爲了我正藍旗,也是爲了我建州,爲了我大清朝。
鎮海確實是令人敬佩的對手,即便是在大潰敗中,還有有明朝軍投入反擊,且戰且走。
火槍那灼熱的彈丸在空中或明或滅,發出吱吱聲響,如同燒紅的鐵扦子刺水冷水,整個天空都被烤熱了。在火把和篝火的光影中,敵我雙方的羽箭密密麻麻劃破天空,其中還偶然見到幾支火箭那漂亮的弧形軌跡,那是用來給弓手指示方向的。
羽箭實在太密集了,有的甚至在半空中碰在了一起。
每一叢箭支落下,耳邊總會傳來陣陣悶哼,那是受傷的低呼。不過,這叫聲很快就被轟隆的馬蹄淹沒了。
清軍的部隊一支支派上前全,加入到追擊之中,到此刻,豪格身邊已經沒有任何預備隊。只剩三十多個騎兵,正從容地朝前走着。
面對着如同流水一般送下來的擡着死傷士卒的擔架,豪格連正眼都不看一下,只將犀利的目光盯着遠方。
遠方夜色瀰漫,天與地已經被黑色連接在一起。只繁星一樣的火把在兩者之間分割出一條清晰的地平線。一邊是冰冷的秋夜,一邊是烈火大地。
這些死傷的士卒中有新附軍,有漢軍旗士兵,也有不少正藍旗的勇士。正藍旗死傷的士卒中有不少是他豪格的老部下,有許多人還是同他一起長大的,甚至還有不少愛新覺羅家的宗室子弟,身體裡流着和豪格一樣的血。
此刻,他們都在流血,無論是誰,流出的血都是那麼熱。
一隊清軍坐在爛泥裡大口喘息,有人甚至將鎧甲扔到一邊,有人脫下靴子用馬尾挑着腳板心的燎泡,走了這麼長的路,大家都有些頂不住了。
兩個軍法官將領軍的將領捉起來,押到豪格的面前。
“王爺,士卒們都廝殺了一整天,連口熱水都沒喝過,實在走不動了。讓兒郎們歇一口氣吧!”那個將領大聲叫道:“從來沒有走過這麼長的路,打過這麼苦的仗,有人都累得吐血了,王爺,讓我們吃點東西再走吧!”
豪格身邊一個將領呵斥道:“你們苦,漢狗更苦。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寧鄉軍馬上就要到了,必須在明日之內全殲鎮海軍。不,必須在今夜全殲敵人。如此,才能畢其功於一役。否則,還怎麼震懾其他漢人的軍隊。中午擊破敵軍老營的時候,王爺是怎麼下的命令:不眠不休只管向前,直到在看不到一個敵人爲止。否則,斬!”
聽到一個斬字,那個被捉的清將大聲叫道:“王爺,你不認識我了嗎,我一家兩代做你的奴才。今日,實在是追不動了。你真要斬我嗎,今日不是末將不用命,先前在下可是一直衝在前頭的,此刻實在是再也走不動了。”
那個副將還在呵斥,但語氣明顯地緩和了些:“你說你先前一直衝在最前頭,斬首幾何,可有憑據?”
“有有有。”那人急忙朝後面一招手,一個親軍就將一口巨大的包袱送上來,解開了,一抖,十幾顆猙獰的人頭滾落在地。
副將:“你還算是個勇士,王爺,你看能不能將功折罪。我大清,這樣的勇士已經不多了,多一個,咱們建州就多一份希望。”他回頭看了了眼豪格,請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豪格身上,包括豪格身邊的侍衛,都有求肯之意。
豪格卻手按腰刀,一直擡着眼睛看着遠方的戰局,像是癡了。冷風呼嘯、旌旗獵獵、槍聲清脆,兵器的撞擊、死傷者慘烈的哀號一聲聲如同潮水涌來。
那個被捉的將領,跪着朝前又行了兩步,正要開口求饒。
突然:“唰”一聲,刀光如練,熱血沖天。
一顆不甘的人頭落地,滾入那堆明軍士兵的頭顱裡,和在了一起。
豪格揚了揚粘血的腰刀,朗聲道:“希望,希望,咯咯,如果不能殺光鎮海軍,我建州纔是真正的沒有希望了。不遵將令,殺無赦。再說一次某的命令,向前,直到你們看不到一個明軍爲止。”
“將此人的腦袋挑在槍斃尖上,傳閱全軍,以此爲戒。我知道大家都累了,我豪格也累。不過,我們不能停,某當走在最前頭,直到最後。”
說完,豪格一揮手中刀,威風凜凜地衝了出去。
琉璃河與北京相距不過百里,在沒有任何燈光污染的古中國夜晚,在平坦的沒有任何高層建築的明末,那邊的熊熊大火很清晰地被立在北京城樓上的人看到。
從這裡往南望去,明亮的火光似是已經將天空都照透了。
而在火光的勾勒下,整個大地彷彿已經變成圓形的,地平線呈現出優美的弧度。
豪格於今日黎明對明軍北伐先鋒部隊鎮海軍發動全線進攻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北京,傳到了濟爾哈朗的耳中。
此刻,這個滿清碩果僅存的有經驗有威望的老將,正帶着新組建的衛戍部隊,立在城牆上,一動不動。
他保持這種肢勢已經一個時辰了,雪無聲地落下來,落到他的頭上肩膀上,一片雪白。
濟爾哈朗的眼珠子彷彿已經凝結,神思也彷彿飄去了遠方,神遊於那片鐵與火的戰場。身後,燈火管制中的北京一團漆黑,一片寧寂,就如同滿城人口都已經死絕,再沒有一絲活氣。
但是,他卻知道,今夜對很多人來說,甚至對整個北京城中的任何一個活人來說,都註定是一個無眠之夜。
且不說尚在保定以南的寧鄉軍,單就鎮海軍而言就直接關係到滿城軍民的死活。
一旦豪格戰敗,鄭家的軍隊開進城來,整個八旗就面臨一場空前的大劫難。而那些被滿人欺壓到了極處的漢人,也要得到解放,將往日結下的仇怨十倍地還到建州人身上。
所有的人都在等,等着這一場大決戰的最後結果。
只要擊潰了鎮海軍,全殲一路,明軍將受到極大的震懾,很快就會因爲士氣低落而撤回江淮。這場籠罩到滿清王朝頭上的大危機,也將被徹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