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兩人鬧成這樣,孫元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了一聲:要糟!
他是盧象升一手提拔起來的,其實也不需要表態的。雖說寧鄉軍戰鬥力超羣,可表面上看來只不過兩千來人,職位又低,這種統一思想的政治運動還輪不到他頭上來。
可眼前的跡象,朝廷大軍已隱約有分裂的跡象,事情這樣發展下去,只怕……只怕在真實歷史上的兵分兩路之事就要發生。
孫元心中一急,正要說話。
突間,盧象升悲憤地大笑一聲:“好好好,好得很。政出多門,軍合力不齊,就算人馬再多又能派上什麼用場。既然京營、薊鎮和關寧與某不是一條心,不願意參加月圓之日的夜襲,某就自己幹。”
關寧、薊鎮將軍們不表態也是一種明確的態度。
一看到他們東張西望,擠眉弄眼的情形,盧象升就一陣喪氣。同時,心中又有悲憤之氣涌起。、
他本就性如烈火,如何按捺得住,怒喝道:“臨敵不前,黨同伐異,國家每年花費這麼多軍費養爾等又有何用,某又要你們何用?”
“咯咯,既然盧督臣都將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咱家還能說什麼呢。你盧大人咱家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咱家自帶兵馬離開昌平就是,也免得在這裡給盧大人你添堵。”高起潛咯咯笑着,又橫了手下和關寧諸將一眼:“還不走,怎麼,等着參加夜襲,想跟着盧大人立功受賞嗎?”
關寧諸將無奈,只得紛紛走上前來,朝盧象升一拱手,然後一轟而散,跟着高起潛出了中軍節帳。
從頭到尾,盧象升都目中噴火,緊咬着牙關,捏在尚方寶劍的右手手背上有血管和青筋突突跳動。
關寧、薊鎮、京營勢力本雄,軍官也多。這一散,節帳中頓時空落落地沒剩幾個人。
孫元在下面看得心中一陣冰涼,分兵,果然分兵了。
按照真實的歷史記載,分兵之議也是盧象升首先提出來,然後再和高起潛商議之後,這才宣佈的。
在此之前,兩人應該有過一次私人性質的談話。
孫元也知道這次分兵之後,明朝大軍實力受到極大的削弱。也因爲如此,夜襲建奴大營之戰,纔沒有取得任何戰果。
他本打算下來之後好好同盧象升談談,曉以厲害,請盧象升不要衝動,一切以大局爲重。
卻不想,剛見到盧象升,還沒來得及說這話,盧象升和高起潛就鬧崩了。
現在的孫元只能徒呼奈何。
不行,不能這樣?
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孫元知道,就因爲這次分兵,盧象升旗手頭的兵力不足,已經沒能力對清兵發動正面攻擊。而且,因爲分兵,朝廷所頒下的糧秣都被高起潛一手把控,盧部得不到應有的補充,這纔有盧象升最後戰死沙場爲國捐軀之事。
自己穿越到這片時空,除了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之外,總得做些對國家對民族有益的事情。況且,我的命運已經和盧象升牢牢地捆綁在一起。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失。
這些暫且不說,盧象升在我心目中,就如同一個慈愛的長輩,我又如何忍心看着他犧牲在戰場上呢?
得好好同盧象升談談,看這事是否還有補救,是否能夠將關寧軍留下來。
想到這裡,孫元一咬牙,上前:“督師……”
可惜,盧象升大約是怒火攻心,等到關寧軍諸將和高起潛離開大帳之後,一轉身回到後帳裡去。
黃佑苦笑着伸手攔住孫元,“太初,督師已然倦了,有事以後再說。”
“可是,黃兄。”
黃佑一把拉住孫元的胳膊,不住搖頭。做了多年盧象升的幕僚,沒有比他更清楚盧象升的性格。
盧總督性子極,是個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之人,遇事都極其剛烈,有的時候會因爲衝動做出一些糊塗事來,但等到事後,他也會因爲自己的一時急噪而後悔。
如今,他正在氣頭上,別人說什麼,盧總督也聽不進去。
黃佑小聲在孫元耳邊道:“太初可是想說這次分兵的事,待我找個適當機會通報督師。”
孫元沒有辦法:“有勞黃兄,此事十萬火急,耽擱不得。”
黃佑重重地捏了孫元一把:“太初放心,一旦總督氣順了,我就叫人過來通知你。”
……
退出中軍節帳,回到寧鄉軍老營之後,孫元就開始焦急的等待。
這一等,就等到後世時間大約晚上八點鐘的樣子。
說來也怪,從傍晚開始,連天大雪卻突然停了,天空也亮開,依稀能夠看到幾點星光。看來,到月半的時候,應該是個月明星稀的好天氣。
古人都習慣早起早睡,一般來說,普通每天黎明四點就要起牀,晚上十點鐘就要睡覺。
再等上不到一個時辰,這一天就過去了,也不知道盧象升什麼時候才肯接見自己,孫元心中不覺得火燒火撩起來。
正沒個奈何,黃佑那邊終於有消息過來,說盧象升剛同王樸和楊國柱處置完公務,正在用餐,叫孫元過去說話。
孫元當下也不敢耽擱,一路急奔,又進了盧象升中軍節帳。
大帳之中沒有其他人,只盧象升坐在幽暗的燭光下,舉箸扒拉着一碗粗礪的小米飯。
菜餚很簡單,就一盤鹹菜和一碟子麪醬。
看模樣盧象升很平靜,面上還帶着一絲紅潤,顯得很是精神,情緒也不錯。他顯然飲不少酒,大帳中瀰漫着一股濃重的酒氣。
“督師……”
見孫元進來,盧象升打斷他的話,笑吟吟地指着身邊的地氈:“太初,坐坐坐,某去年丁憂回鄉之時,聽到一事,頗有些趣味,同你有關,一直想尋個恰當的機會問問。”
孫元謝了一聲,坐到盧象升身邊,奇問:“什麼趣事,同末將又有什麼關係?”
盧象升:“某聽太初你說過你以前讀過幾天書,還過了縣試一關,也算是個讀書人。別的還罷了,你的字寫得真是不錯。某以前以爲你不過是剛剛發矇,識得幾個字罷了。實際上,爲將者,能打仗就成,讀沒讀過書,卻不甚要緊。”
“末將也不過是胡亂寫幾個字,談不上什麼書法,倒叫督師笑話。”
盧象升笑道:“你且聽某說下去。我上次回鄉,就聽人說,中都陷落那夜,鳳陽花魁韶虞人與顧眉在楊一鵬私宅比試才藝,欲分一高下。此事表面上是兩個花魁之間的比賽,實際上卻是留守太監和鳳陽巡撫楊大人之間的矛盾。爲了贏下這一場,楊巡撫甚至還請出大名士侯朝宗爲顧橫波譜曲作詩。”
“當然,因爲賊軍突然攻破鳳陽,這場比試自然就此作罷了。後來,某聽人說,當是太初也在場,後來,楊澤還將韶虞人贈與太處,讓她做了你的妾室,卻不知道此事可真?”
孫元一呆,卻不想大戰在即,盧象升竟然和自己說起風花雪月的事情。
“回督師的話,確有此事,不過韶姑娘卻不是末將的妾。末將已經想得明白,等到這一戰之後,若是僥倖不死,就娶韶姑娘爲我的平妻。這事,以前末將也稟告過督師的。”一說起韶虞人,孫元的一腔思念之情再也遏制不住。
盧象升接着說道:“那日比試之時,侯朝宗一首七言當真是不錯,如今已被人在各種場傳唱不休,當真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佳作。表面上看來,顧橫波當奪得魁首。而那韶姑娘因爲只唱了半句,賊軍就進了城,比試也沒辦法進行下去。不過,坊間傳言,若非如此,那日顧眉只怕會輸。原因很簡單,因爲韶虞人所唱的七言絕句,卻比侯場宗那首不知道要高妙多少。太初,我且問你,那首詩是不是你作的?”
抄襲這種事情,孫元當初也是爲了活命,不得以而爲之,其實內心之中還是很羞愧的。聽到盧象升問起,只得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
“果然是你!”盧象升兩眼精亮,大笑道:“太初你一年多沒回江南,卻不知道你如今這首詩已經經韶姑娘的手流傳出去,可謂是有井水處皆有你的浩蕩離愁白日斜啊!”
他忍不住提起放在桌上的一枚令箭,使勁地敲打着那口酒壺。
蒼涼的歌聲響起:“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歌聲慷慨豪邁,直如那從大西吹來的勁風,叫人聽得心中發顫,身上發熱。
一首小詩,竟被他演繹出別樣的風味來。
一遍唱罷,盧象升彷彿還不過癮,又開始唱第二遍。一時間,滿帳篷都是他沙啞的嗓門和令箭敲在酒壺上的鏗鏘聲響。
突然,“波”一聲,酒壺破了,有渾濁了酒液流瀉而下,空氣中的酒味更加濃重。
“銀瓶乍破水長流,哈哈,痛快,痛快啊!”盧象升將令箭扔在地上。
他已經有些醉了,嘆息着喃喃自語:“時世苦厄,生民惟艱。這十餘年來,仗是越答越大,國家是越打越弱,好象這時世就要這麼敗壞下去。某縱橫疆場,終日東奔西走,卻看不到一絲好轉的跡象。若說沒有灰心喪氣,卻是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