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託以爲是天上的雪花飄到了自己臉上,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指尖卻感覺到一陣滑膩。
定睛看去,右手中指上卻沾了一點黃黃的略帶粉紅的液體。
這個時候,身邊邊的騎士們同時發出一絲抽冷氣的聲音:“是人,是人!”
嶽託這才發現剛纔從城頭用投石機射下來的原來是一具沒有四肢的屍體,因爲從這麼遠的地方射來,又從這麼高的地方落下。那具屍體已經被摔成了肉餅,裂開的頭顱,裂口的胸腔腹腔裡,全是紅紅白白的東西。
而那張已經變形的臉上,依稀還能看到都是白色的膿點,就如同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天花!”一剎間,這個可怕的名詞從他的心中冒起來,整個人也如同落入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夢魘之中。
天花自來就是滿州人的噩夢,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建州人非常容易被傳染這種惡疾。一旦染上,很少有人能夠挺上三五天。就算挺過了這道鬼門關,也得在牀上躺上一個月,落個大麻皮臉。嚴重一點的,還會失明和發瘋。
這些年,愛新覺羅家因爲得這種病的人,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一旦得病,就要被關在一座小院子裡不得同人接觸,每天只送進去幾塊饅頭,待到痊癒之後,才能被放出來。
當然,如果你得病之後,僥倖不死,這一輩子也不會在得這種病了。
說來也怪,天花雖然厲害。但漢人和蒙古人卻很少得。
或許,老天爺嫉妒建州男兒的悍勇才降下這種天敵吧!
嶽託卻不知道,在真實的歷史上,他的一個後輩就因爲得了天花不死,在後來被定爲大清的皇帝。之所以選他,原因很簡單,他得過這種惡疾之後,以後就會與此病絕緣。而大清朝也不會因爲皇帝英年早逝,而致使朝局動盪。此人的名字叫愛新覺羅玄燁,也就是後人所說的康熙皇帝。不過,康熙因爲生過天花,滿臉的大麻皮,實在有損大清朝的顏面。
嶽託精通漢學,平日裡就喜歡看書。他在以前就讀過蒙古人西征時的歷史記錄,蒙古人擅長騎射,戰鬥力強悍,可同現在的建州勇士一樣不擅攻堅。一旦西夷堅守大城不出,就一籌莫展。
後來,蒙古人想出了一個惡毒的辦法,找來天花病人的屍體,用投石車射進城去。
只需等上十天半月,城中軍民因爲瘟疫流行就會死絕。到時候,蒙古人自可大搖大擺地開進空無一人的城市,將滿城財物收歸囊中。蒙古人,或者長着黃皮膚的人對於天花有天然的免疫力。滿州人雖然也是黃屁股,雖然也同漢人蒙古人在長相上沒有任何區別,可對這種惡毒的疾病卻沒有任何免疫力。
這大概是上天的嫉妒吧!
嶽託聽祖輩說,建州人的祖先來自極北的通古斯。或許,先祖在同白夷的接觸中,得到了他們的遺傳吧?
想不到蒙古人西征時所使的手段,今日卻被守城的漢狗反實施在我嶽託身上,好惡毒啊!
嶽託身邊的那三十騎瞬間石化,沒有一個人說話。
發現嶽託等人的異樣,先前還歡聲震天的清兵都逐漸安靜下來。
就聽到在大家醒目中判若神明的嶽託突然蒼白了臉,歇斯底里地大叫:“天花,我還沒得過,我還沒得過!”
然後猛地拉轉馬頭,不要命地朝後逃去。
三十騎也同時發出慘的叫聲,跌跌撞撞地亂跑亂叫。
鑲紅旗落到地上,像垃圾一般被馬蹄踩進爛泥裡。
“跑啊!”
“快跑啊!”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有人發出一聲大喊。
然後,這陣騷亂在偌大的戰場上擴散開去,一圈圈如同漣漪般朝任何一個角落蔓延。
成千上萬的人都在瘋狂地奔逃,到出都是被人馬踐踏在地的清兵的慘叫聲、咒罵聲、哀號聲……
看到下面的清兵大軍竟然被一具屍體嚇成這樣,城上的守軍都是目瞪口呆。良久才發出一陣激烈的歡呼。
有的人甚至興奮地將火藥罐子點燃了扔下城去,陰暗的天空中,有朵朵煙火騰起,然後是陣陣鞭炮。這情形,竟比春節還熱鬧些。、
頓時,濟南守軍士氣大振。
“想不到張公竟然能想出這等退敵良策,我等服了!”
城中諸人都拜了下去,張秉文也是大爲得意,撫摩着鬍鬚哈哈大笑起來。
已經有人提議,索性提一支軍馬出城廝殺,說不定還能取得不錯的戰果。
張秉文也是心中的大動,可轉頭一看,城上的守軍都是衣衫襤褸,幾乎人人身上帶傷。他們已經好幾日沒有睡上一覺,處於崩潰的邊沿。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可能反擊。現在殺出城去,豈不正方便敵人將我具有內全殲。
嘆息一聲,搖了搖頭,張秉文只道:“敵人的騷亂估計要一兩個時辰在能恢復過來,城中軍民抓緊修養吧!還有,弄些石灰上城,放過死人的地方得仔細消毒。”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樣,建奴不過是處於上升期,整個東北亞最強的野戰軍團。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徹底地恢復過來了。
又開始無休無止的攻擊。
建奴的這次攻擊如同發瘋了一般,不但驅使了大量的俘虜,甚至連精銳的巴牙喇軍也出動了。
濟南城的四個方向都受到猛烈的攻擊,城牆數易其手。每次都靠着張秉文親率精銳反撲,才面前又奪了回來。
身邊有經驗的戰士越來越上,那些熟面孔一個接一個消失。
到最後,張秉文愕然發現,身邊的士兵卻是一個也不認識。而那些士兵的年紀也越來越小,最小的那個竟只有十二歲,說起話來還奶聲奶氣的。
他額上有汗水滲出來:“難道……這濟南的人力已經消耗到這等地步,連小孩子都被徵發上了城牆?”
“或許,已經到了最後時刻。或許,下一刻濟南城就要陷落了……”
看着城裡城外燃起的熊熊大火,張秉文心中一陣悲涼。
……
“兩天,兩天!”清軍老營節帳中,蒸汽騰騰而起,如同起了一場彌天大霧。嶽託將自己的身體整個地泡在熱水中,從木桶裡伸出兩根手指對杜度狠狠道:“明日,我要前率主力迎擊洪承疇和高起潛。此戰也易,不過是一天工夫。待到後天我主力回濟南的時候,我要看到濟南洞開的城門。”
杜度冷着一張臉,點了點頭:“嶽託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嶽託拿着一張溼巾使勁地擦着臉上看不見的污垢,這樣的動作他已經重複不知道多少遍了。只感覺整張臉火辣辣的,好像被人塗上了一層辣子:“杜度,我特許你部在打開濟南城之後三日不封刀。”
“是!”杜度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突然笑起來:“有揚武將軍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我建州勇士手中大刀早已飢渴難耐了!”
他微一施禮,大步走出節帳。
聽到:“三日不封刀”這五個字,一個正提着熱水進來的奴隸模樣的人身子一顫,手中的熱水撒在地上的氈毯上。
一張猩紅色的上好絨毯立即變得一塌糊塗,那奴隸嚇得面容慘白,撲通一聲跪在木桶前,不住磕頭:“貝勒爺饒命,貝勒爺饒命啊!”
此人正是孔兆,他平日間除了教授清兵習炮,還得做嶽託的貼身奴才,侍侯他的飲食起居。
自從泊頭戰敗之後,嶽託一該往日對孔兆的籠絡,動輒就是拳腳相腳,待之如奴。
“孔兆,你好象很怕我?”嶽託冷冷地看着孔兆。
孔兆混身都是水,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其他。
他顫抖着身體:“貝勒天威,奴才戰戰兢兢,敬之如神。”
“怕就怕,天下間誰人不怕我建州勇士。”嶽託突然暴笑起來,水淋淋地從木桶裡站起來,露出健美而結實的身體。
跨下那粗黑之物囂張地對着孔兆:“害怕和恐懼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我也害怕,怕病怕死,怕得天花。知道嗎,回營之後,我已經洗了一個時辰了,洗得身上都快爛了。你們漢狗,奸詐可惡,只知道使用陰險下流手段。我絕對不會饒恕你們的,絕不!”
空氣中傳來切齒的聲音。
孔兆瑟縮成一團,哀號道:“爺,爺,我不是漢人,奴才可是擡了旗的。”
“呸,擡旗,你也配!”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孔兆突然感覺有熱辣辣的液體淋在自己頭上,擡頭看去,卻見嶽託正將一泡焦黃的尿射過來。
帳中滿是腥羶騷味。
嶽託瘋狂大笑:“我要被染上天花了,我要被過上髒病了……漢狗,漢狗……我就算要死,也要拖幾個人同赴黃泉。孔兆,你也會病死的。你生是我嶽託的奴才,死了也要給爺做牛做馬!”
節帳厚實的門簾子突然被人挑開,一個斥候帶着雪花走了進來:“稟將軍,德州明軍主力動了,明日一早就能與我軍接觸。”
“來得好,又多了幾萬給我陪葬的狗奴才!”嶽託哈哈大笑起來,接着就猛烈地打了個噴嚏。
好冷……濟南的冬天好冷,冷進人骨髓裡去了。
當夜,崇禎十一年入關的建州右路大軍統帥嶽託風邪入體,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