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又叫了一聲,且提高了聲氣,可冷英還是一副泥塑木雕模樣。
孫元心中大奇,就走到他面前,定睛看去,這個冷英目光都直了。
他伸手在冷英眼前晃了晃。
冷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好象只剩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冷英,怎麼回事?”孫元搖了搖他,將冷英從夢魘中搖醒。
突然,冷英嘴一張,號啕大哭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淚水如雨點一樣落下來,身子顫個不停。
小紅小綠二女本已經倉皇地逃到街口,聽到到慘痛已極的哭號,都停下腳步,伸頭好奇地看過來。
此時已經到下午,已經有販夫走卒、無事閒人過來消遣,見冷英在窯子門口哭得這般上勁,都好奇地站在旁邊指指點點。
慢慢地,人越圍越多,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說冷英是被窯姐兒偏光了家財,回家之後不知道該怎麼向老婆孩子交代;又有人說這漢子估計是吃霸王雞,被窯子裡的打手毒打了一頓;更有人說,估計是這漢子剛纔在窯子裡突然不舉,再不能人道,故爾傷心……說得越發地不堪。
孫元如今好歹也是個上位者、大人物,若是被人認出在這種地方逗留,傳了出去豈不是一場笑話。頓時心中着急,又搖了搖冷英,低聲喝道:“冷英,又什麼大不了的事,咱們快走,另外尋個地方說。放心好了,你好歹也是我揚州鎮子的人,但凡手了委屈,某卻不能不管。”
說着,就冷笑道:“嘿嘿,一個小小的窯子竟然敢惹老子的人,真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可冷英對孫元的話置若未聞,哭得極是傷心。
孫元大怒,提起手來就狠狠地抽了他一記耳光。
“啪”這一巴掌下去,冷英不哭了,眼神也漸漸地轉爲清亮。
旁邊圍觀的閒人也被這記響亮的耳光聲抽得一靜。
孫元喝道:“士兵冷英!”
冷英雖然在寧鄉軍中呆了不過幾月,卻也是經受過部隊嚴格軍紀訓練的。揚州鎮的軍事訓練何等嚴格殘酷,軍紀可謂已經是融化到冷英的血液裡,成爲他的潛意識。
當下,冷英身子一顫,立即啪一聲一個立正,大聲道:“到!”
“我問你,你爲何哭泣?”
冷英:“報告官長,冷英傷心,故爾哭泣。”
“爲何傷心?”
“報告官長,這是冷英的私事。”
“好,既然是私事,某也不管你。”孫元凜然道:“可是,當着這種多人痛哭流涕,卻叫人笑話我鎮我軍。某問你,你們騎兵軍的條例上第一句話是怎麼說的?”
“報告官長。”冷英道:“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
孫元:“說得好,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
剛纔孫元問一句,冷英就規規矩矩地答一句,旁邊的人看到得趣,都忍不住鬨堂大笑起來。
孫元皺了一下眉頭,繼續對冷英喝道:“士兵冷英,剛纔你說什麼,我沒聽到。”
“報告官長,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
“我聽不見,大聲點。士兵冷英,你沒吃飯沒力氣嗎?”
“報告官長!”冷英扯直了脖子,用盡全身力氣大吼:“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
這一聲異常響亮,直震得巷子裡迴音激盪不息,將衆人的笑聲都壓下去了。
衆人都愕然地靜下來,再不笑了。
孫元:“士兵冷英,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血染徵袍,我寧鄉軍的任何人見到你,都會豎一根大拇指,說一聲好漢子。怎麼今日卻如此軟弱,叫人瞧不起。聽我口令,向後轉,齊步走!一二,一二……”
等到兩人離開,巷子裡的衆人才嗡一聲鬧起來:“天吶,剛纔這兩人是寧鄉軍的好漢?”
“廢話,肯定是,你看他們身上的殺氣,定然是的。”
“哎,咱們剛纔還笑了半天,卻是小看英雄了。”有人懊惱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是啊,卻是小看英雄,今天咱們這人丟大發了!”
……
“冷英,你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說說吧。”孫元的語氣緩和下來。
從窯子一條街出來之後,孫元就帶着冷英走了兩條街,尋了一家雅緻的茶社,點了茶水和瓜子,坐下說話。
大約是對剛纔所發生的一幕感到好奇,馬士英家的兩個小丫鬟小紅和小綠也跟了過來,坐在孫元旁邊,瞪着好奇的眼睛不住端詳着冷英,孫元也不趕她們走。
這家茶社臨着一條小河,從窗戶看出去,外面全是垂楊柳,風一吹,翩翩起舞,倒是雅緻。再看裡面的陳設,檔次應該不低。
前面有一個拉二胡的老頭和一彈琵琶的女子,二胡不緊不慢地拉着,女子則輕輕柔柔地唱着戲文。
冷英好象有點冷的樣子,只用雙手捧着茶杯,垂着眼瞼不說話。
孫元:“可是去見那個叫阿嬌的女子……對了,我卻是忘記了,軍鎮已經去找了馬侍郎,請他幫忙弄一份改籍文書,你拿到沒有?”
聽孫元提到馬士英,兩個小丫鬟豎起了耳朵。
冷英點了點頭:“拿到了。”
孫元:“拿到了就好,想必你今日來這裡是爲阿嬌贖身的?”
“是。”繼續點頭,冷英本就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
“贖身,怎麼回事?”這個時候,小綠突然插嘴,好奇地問。
孫元笑了笑,指着冷英道:“他叫冷英,以前在南京錦衣衛做小旗,後來又在我軍中做騎兵,累功至防守軍官一職。他有一個紅顏知己叫阿嬌,乃是和風塵女子……哦,說是紅顏知己,怕是有些不準確,這事說起來有些曲折。”
說話間,孫元難得地來了興頭,就將冷英和阿嬌這事從頭到尾大約地說了一邊。
小綠一雙丹鳳眼有水霧一轉,輕嘆一聲:“可憐,真是可憐。那阿嬌以前也是大戶人家,卻因爲家人壞了事,卻墮入風塵……哎……冷公子知錯能改,有擔當,又有情又義,卻是一個男兒。”
在先前小綠本以爲冷英是孫元軍中粗魯的軍漢,今日進城來尋歡問柳,要行那骯髒之事。剛纔聽孫元說明白其中的原委,又知道這個冷英以前去見阿嬌卻從來沒有和她有過肌膚之親,心中對冷英卻有了一絲佩服。
正在這個時候,茶博士走過來,“老爺,點一首曲子吧?”
孫元扔過去一枚碎銀子。
“謝老爺的賞,不知道老爺要聽什麼?”
孫元:“隨意,不過,聲音小些,別來打攪我們。”
打發走茶博士,孫元一笑:“冷英,好個沒出息的東西。既然你已經拿到戶部的轉籍文書,過來贖阿嬌就是,在那裡號哭什麼?對了,是不是老鴇漫天要價,又或者是你腰中銀錢不夠。”
孫元:“冷英,你好歹也在我麾下流過血,你的事我也不能不管,否則還真叫別人看輕了我寧鄉軍。若是價格公道,你又缺錢,說一聲就是了,我叫人送過去。可若是老鴇想敲竹槓,嘿嘿!”
孫元冷笑:“找錯人了。”
“謝將軍,錢我有。不過是一百兩銀子而已。”冷英還低着頭:“這一戰,冷英得了幾十兩的賞賜,再加上賣了家中的宅子,卻是夠了。”
“一百兩!”小綠和小紅兩個丫頭都抽了一口冷氣,這可是一個天文數字啊!
孫元:“那你還廢什麼話,將錢往桌子上一拍,將人領走就是了。若有人敢阻攔,某替你做主就是。”
“謝將軍。”冷英突然又流出眼淚來:“可惜冷英還是來遲了一步,阿嬌她,阿嬌她,已經走了。”
“走了,去哪裡了?”孫元一呆。
“死了,死了。”
“死了,什麼死的?”
冷英哽咽着聲音道:“聽說阿嬌她上個月過上了髒病,患上花柳。因爲受了不了病痛折磨,自己尋了短見。”
“啊!”孫元驚得寒毛都豎了起來。所謂花柳,就是梅毒。按照真實的歷史記載,這種病正是在明末由西洋人帶入中國的。
這也是孫元從來不去青樓的緣故,倒不是他是性冷淡又或者是道德君子。實際上,孫元剛穿越到明朝的時候正是一個十八歲的青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前世本就有女朋友,若說不想女人,卻是假話。實在是怕得性病,得了梅毒,在這個時代,基本是死路一條。
“髒死了,髒死了!”厚嘴脣的小丫頭忍不住用手堵住了耳朵。
倒是小美女小紅還瞪着驚奇的眼睛,好奇地在旁邊聽着,顯得落落大方。
冷英的哭聲大起來:“將軍,將軍,都是我害死了阿嬌。我當年若不是辦了那件冤案,阿嬌也不會流落風塵啊!正因爲發覺這事做得錯了,這兩年來,我沒過十來天就會去見阿嬌一面,送些東西過去,想的就是要贖我之罪啊。無論如何,至少也能讓我這心好受一些。”
聽到他的哭聲,上面正在拉二胡的老人和唱戲的女子停了下來。
孫元瞪了他們一眼:“繼續。”
歌聲又響了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小綠突然嘆息一聲,柔柔地說:“冷英公子,人的一生如此漫長,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人非聖賢,避免不了。這是阿嬌命不好,怪不了別人。而且,這兩年來,你也盡力照顧她。又想方設法給她轉籍、贖身,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問心無愧。如果那個阿嬌泉下有知,想必也會感念公子的恩情,感到欣慰的。所以,你也不必自則。想來,阿嬌也不希望看到你如今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