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片喝彩聲中,傳來兩聲古琴的錚嗡聲。
這琴聲厚重而沉精,自在動容,又闊大平穩,聲音雖然不大,卻如那春日朦朧而看不到邊際的細雨,在清風中飄蕩。
卻有一種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即便樂聲輕微,卻清晰地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剛纔顧橫波的演唱用了箏、琵琶、笛子,胡琴,雖然層次豐富華麗得令人髮指,可和這簡單而直指人心的古琴比起來,卻失之豔俗。
明朝讀書人,尤其是有了功名的書生,就文化素養而言都非常不錯,如何不識得其中的好處,紛紛閉上嘴朝前方看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韶虞人已經坐在前方的琴幾之後,素手輕撫琴絃,或彈或挑或按或揉,將一曲古樂演繹得自在從容。
孫元雖然不懂得古樂,卻也看得眼睛一亮。這纔是真正的美人啊,身高一米六十以上,腰細胸大腿長,且是天足,有一種健康的嫵媚。相比起她,顧橫波裹的小腳,平坦的胸脯,男人的裝扮,簡直就是畸形兒。
信顧哥,原地復活,狀態全滿嗎?
這個時代的青樓女子的歌舞伴奏多使用琵琶,稍微有些名頭和身份的,還養有樂師,用的樂器也複雜多樣,一場上規格的表演,用十幾種樂器也不奇怪。
像韶虞人這種只用一樣樂器的卻不多見,而且還用的是古琴。
古琴能做爲伴奏樂器嗎?
大家來了精神,同時側耳聆聽。
古琴那渾厚的音樂聲中,韶虞人輕展歌喉。
她身材比顧橫波高,聲線也是異常嘹亮,櫻桃小口一張,當真是穿雲裂石,直衝到雲霄之上:“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沒錯,這正是清朝詩人龔自珍的《已亥雜詩》中最精彩的幾首之一。寫的是詩人從離開京城時的羈旅鄉思,乃是明清詩歌的代表作之一。
實際上,明詩發展到崇禎末年之後,可謂是已經暮氣沉沉,鮮有名篇問世。原因很簡單-----詩爲心聲,有感而發----明末士風頹喪,道德敗壞,士人多醉生夢死,寫的東西,也多是小情小調。這樣的詩詞,自然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知道明朝滅亡,詩人們感受到強烈的亡國之痛之後,才創作出一批優秀作品,出現了諸如顧炎武、黃梨州、吳梅村這樣的大家。這就是所謂的國家不幸,詩家幸。
同先前顧橫波演唱的侯朝宗詩歌中的淫糜寡淡不同,韶虞人所唱這兩句,卻在無限感慨中表現出豪放灑脫的氣概。
滿懷離愁正對白日西下,揚鞭東去從此辭官赴天涯。
從這兩句詩中,一方面可以看出詩人的滿壞憂傷,看出他在與人分別時的滿心不甘。可在另一方面,離別又是輕鬆愉快的,畢竟自己逃出了令人桎梏的樊籠,離開了一個小世界,可以回到外面的大好天地中另有一番作爲。這樣,離別的愁緒就和迴歸的喜悅交織在一起,既有“浩蕩離愁”,又有“吟鞭東指”;既有白日西斜,又有廣闊天涯。這兩個畫面相反相成,互爲映襯。
無論是格調和意境,都比侯方域剛纔那首七夕中偷情男女依依不捨要高上許多。
孫元也是心中一振,定睛看去,就看到楊一鵬的臉色變了,而那侯朝宗竟坐直了身子,一副激動神色。
至於楊澤,先前還繃緊的臉也舒展開了。
“更精彩的在後面兩句。”孫元心中得意:“那纔是畫龍點睛的千古佳句啊,這一場,韶虞人贏定了。而做爲原作者,我孫元也必將名滿天下。哎,我以後是去做一個大將軍呢,還是做一個大名士,這真是美好的煩惱啊!”
正當韶虞人要接着唱後兩句詩的時候,突然間,“蓬”一聲,一陣巨響從鳳陽城那邊傳來。
這聲音是如此之響,就彷彿有一顆航空炸彈落到身邊。
整個畫樓都都在這一聲巨響中顫了顫。
即便孫元膽大,也驚得差一點跳起來。
“啊呀!”至於在座的其他書生,手中的筷子和杯子都幾乎同時掉在地上,一個個驚得面如土色。
古琴聲停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才大年十四,怎麼就有人放炮仗,不知道這裡在舉行宴會嗎?”被人攪了局,不能看到自己打楊一鵬臉時的情形,楊擇憤怒地站起來,狠狠地盯着楊巡撫。
楊巡撫也是一呆:“不是我別院裡放的炮啊!”
這個時候,突然間,有書生跳起來,指着樓外,大叫:“鳳陽,鳳陽!”
孫元和衆人同時轉頭看去,然後猛地抽了一口冷氣。卻見,遠方的鳳陽城中,又一團如同蘑菇一樣的火雲正騰騰昇上夜空。
隨着火雲的升旗,慢慢地,就有一片火光瀰漫開了。
又有一個軍官大叫:“糟糕,是軍杖局的軍械庫炸了,那裡放了好多火藥和鳥銃!”
“走水了,鳳陽走水了!”所有人都亂糟糟地叫着。
外面的雪花還在落着,卻不是先前那樣輕輕揚揚,風也大起來,呼嘯聲中,雪花在天上橫飛。
遠處的火光又大了些,鳳陽城中開始明亮起來,目力好的人,已經能看到城中那些如同火柴盒子一樣的房屋一棟接一棟燃燒起來。
“糟糕,難道是賊軍進城了?”突然間,楊澤大叫一聲。
楊一鵬顫抖着嘴脣,一張臉在火光中白得怕人:“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賊軍不是在四百里之外嗎?”
“對啊,對啊,賊軍不可能也沒有膽量來攻打鳳陽的!”其他官員也同時跳起來,朝欄杆處跑去,欲一看遠處的究竟。其他士子都是鳳陽人中有頭有面的人物,家業都在城中,關心則亂,也顧不了那許多,同時跟隨着涌出去。
楊巡撫和楊澤二人年紀大,竟被衆人擠得東到西歪。楊巡撫身邊的從人,侍侯楊澤的小太監驚聲大叫。
一時間,滿廳堂都是碗盞落地的碎響,情形亂得不能再亂。
就連孫元,因爲動作慢了些,也被擠到一旁。
再看那韶虞人,古琴也摔了,人也“哎喲!”一聲,直接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