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五千字求訂閱)
“不,與君一別,已是九百春秋。”季平安嘆息着吐出這句話,眼底浮現出無數過往。
遊白書,大興王朝百家內“書家”一脈的傳人,遊家祖上世代朝中官宦,亦是出身望族,少年時候,曾被寄養在北地。
與幼年的離陽相逢、交好,在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裡,兩個少年人一起賽馬,一起捉魚,一起蹴鞠,一起去花樓看姑娘,逛遍了城中繁華世界。
也曾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後來,遊家一紙信函,少年時的遊白書辭別好友,一路南下,自此便沒了見面的機會。
起初還有書信往來,再然後,等到季平安的家族遭到大難,他被送往“首山劍宗”修行。
就徹底中斷了聯絡。
而後百年裡,雙方的命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記憶裡的過往逐步模糊。
卻不想,就在今日,在這場季平安仇家佈置的殺局裡,雙方戲劇性地在這座書鋪中相見。
“沙沙……”
細細的秋雨打在門口牌匾下的燈籠上,茶壺下的火焰也抖動起來。
身爲“書家”傳人,遊白書有修爲傍身,故而容貌還保持着年輕。
只是那額前一縷白髮,與臉上掩不住的歲月滄桑,無一不證明這個“年輕人”心中的暮氣。
他愣了下,笑道:“你還是和小時候一般,喜歡說些怪話。”
季平安沒有解釋。
遊白書又笑了笑,故意動作幅度很大地,張開雙臂,仔細看了看自己這身衣服,說道:
“怎麼認出我的?難道是衣服?是了,這天下只有我書家喜歡穿這般格外寬大的袖子,當年我也不理解,只是家中逼迫着穿,但後來才發現舒服。正如我年齡大後,才發現長輩的一些我們小時候無法理解的喜好,其實自有其精妙處。”
季平安說道:
“我喜歡稱呼這種現象爲‘血脈覺醒’,年輕人到了年紀,喜好會慢慢變成父輩的模樣。”
遊白書讚歎道:
“你發明的詞,還是那麼古怪而精闢。一如當年,說起來,你還記得,我們當年怎樣成爲的朋友?”
季平安輕輕頷首:
“那時候,我心智早慧,城中同齡的少年則要幼稚許多,便懶得與他們玩,聽說遊家宅子裡來了個小孩子,酷愛讀書,也不喜與同齡人行走,常與大人廝混,我娘也提起過幾次,將你與我比較。後來一次長輩們聚會,將你我都帶了過去,偏要你我比試學問。”
遊白書眼中也浮現追憶:
“是啊,父輩們總是這般,喜歡教小孩子比這些無聊的爭鬥,那般小的孩子,比什麼學問?”
季平安說道:
“但你當時可不是這般態度,而是眼高於頂,臉上幾乎寫着驕傲兩個字。”
“有嗎?”遊白書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我倒是記不得了,只記得你倒是表現的很自如,配合。”
季平安淡淡道:
“在外表現的乖巧智慧些,給父輩掙個臉面,並不會費什麼力氣,但回家後獲得的好處卻巨大,這是一筆很划算的生意。”
遊白書愕然,旋即嘆息道:
“如此說來,你當年的確比我更早慧,無怪乎會勝了我。我自是不服氣的,加倍在家中苦讀,想要找回顏面,但你卻闖入我家,丟了我的書,偏要拉着我去蹴鞠。我不願,你便恐嚇我,如此只好無奈從之,自此,便一發不可收。你日日來尋我,不是踢球,便是溜貓,賽馬,還打些稀奇古怪的棋牌……”
季平安說道:
“你每次出來都一臉不情願,彷彿我打擾了你讀書,但玩的時候倒是很放的開。”
遊白書瞪大眼睛,無辜反問:
“難道不是打擾?你分明是用計策,刻意引我玩樂,纔好穩壓我一頭。”
季平安搖頭道:“只是因爲你比其餘少年人成熟些而已。”
兩人四目相視,莞爾一笑。
書鋪外的雨水大了些,燈籠搖晃的更加劇烈。
短暫沉默。
季平安忽然說道:
“這些年,我也曾打探過你的消息,但所知不多,只知道朝廷裡儒家一統,百家罷黜,書家過的很不好。”
遊白書也收斂了笑容,苦笑道:
“何止不好?百家的爭鬥血腥殘酷,敗亡的代價極爲巨大,是很多人想不到的。我書家已經算好的,起碼還有我這根苗活着,其他許多家,都已經滿門斷根,被徹底抹去了。”
季平安反問道:“像我家那般?”
遊白書沉默了下,點了點頭:
“當年,我聽說你家被奏謀反,便很擔心,只是當時此事在朝中鬧得極大,捲入了太多勢力,百家爭鳴也在極爲關鍵的時候。
我想去打探消息,家中祖父擔心我引火燒身,便畫了個圈,將我禁足在府中數月,當我出來時,此案便已塵埃落定。許久之後,才隱隱聽說,你可能還活着。”
季平安點頭,語氣波瀾不驚:
“理解。”
遊白書搖頭道:
“可惜,我祖父讀了一輩子書,卻終究沒有看清人間這部大書。置身局中,豈能是我等這些人躲避,便真的能片葉不沾身的?
你家的事情彷彿是一個開始,之後,老皇帝的動作便愈發頻繁,而百家之爭也迎來了轉折點。
儒家大興後,開始對百家的清掃,我祖父竭力支撐,但也終究沒能抵擋大勢。到如今,我遊家早已名存實亡,除了一些旁支還散在江湖,主家已只剩我一人矣。”
季平安說道:“我也一樣。”
兩個人的命運,彷彿就如同兩條相交又分離,最後再次相交的線。
桌上的壺蓋被撐起,發出嗚嗚的汽笛聲,有水汽溢出,彷彿在催促着什麼。
遊白書忽然嘆了口氣,說道:
“你今天不該來的。”
季平安笑了笑,說:
“爲什麼?因爲這裡是一張佈置好的陷阱?因爲我追查仇敵的行蹤早已暴露?因爲這片街區早已被暗中封鎖,如今雨中藏着大批悍卒,手持法器弓弩緩緩縮小包圍圈?還是因爲……你今日,也奉命前來殺我?”
“嗚!”
火上的茶壺嘴噴出一股筆直的白氣,遊白書那張年輕卻滄桑的臉龐上,猛的一僵,顯示出內心極大的震驚。
在真實歷史中,季平安此刻並不知道這個局,但這裡是幻境,所以他早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
遊白書失聲道:“你都知道了?!”
季平安神態淡然,擡手將面前的茶壺從火焰上取下,然後在兩隻杯子裡分別斟滿,熱氣嫋嫋中,他不等對方解釋,說道:
“是因爲我的仇家找到了你?他想殺我,但覺得只派那些士兵並不保險,還需要一個修爲足夠高的人來坐鎮。他知不知道你我的關係呢?
想必是知道的,但他還是選擇了你,或許是想看到我被這兒時最好的朋友殺死,而格外痛苦,也或許是大人物的惡趣味,就像是將兩隻蛐蛐放在一隻盒子裡爭鬥,還有什麼戲碼比欣賞反目成仇更有意思呢?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想用這件事確認下,你這個書家傳人是否真的已經認命,聽話,對他臣服……
儒家或許願意放百家一條生路,但王朝中的大人物同樣眼饞這些被打壓的修行高手,那麼,這就是一個很好的驗證忠心的機會了,他應該還許諾了你好處吧。”
遊白書沉默着,這一刻,他看着面前神態平淡,將一切平靜道出的兒時至交好友,眼神中忽然浮現一絲欣慰:
“你真的變了很多。”
季平安說道:“你也是。”
遊白書沒有否認,而是欣然點頭:
“你猜的都沒錯,他們的確許諾了一批好處,只要我今日殺死你,那些人就承諾,讓我們書家傳承能得以延續,進入皇室內衛……
若我拒絕,便會將書家徹底掐滅,將我族過往百年的心血,徹底毀去。
甚至,他們沒說,但我敢肯定的一點是,外頭那些悍卒接到的命令,肯定還有一條,就是假如我不聽話,今天死的不只是你,還有我。”
季平安嘆道:“是那些人的一貫作風。”
遊白書身體前傾,忽然盯着他,說道:
“所以呢,你恨不恨我?”
季平安道:“爲什麼要恨?”
遊白書聲音急切:“我要殺你啊。”
季平安淡淡道:
“但正如你所說,我們已經一百年沒見了,一邊只是少年時的朋友,一邊卻是家族世代心血傳承,與自己的性命……這個選擇題,做起來並不費多大力氣。用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的命,換取巨大的好處,這是一筆很划算的生意。”
類似的句式,他不久前說過了一次。
如今是第二次。
遊白書深深看着他,忽然哈哈一笑,說道:
“你還是和當年一樣。從未改變過。”
季平安眼神哀傷地反問:“所以?” 遊白書笑得更加快意。
這時候,二人耳畔已經可以聽到書鋪外,風雨中,甲冑碰撞的聲音,與密集的腳步聲,在不斷靠近。
若是從空中俯瞰,以這間書鋪爲圓心,大批穿着黑甲,手持法器弓弩、刀劍的悍卒,不斷收縮着包圍圈。
“你笑什麼?”季平安問道。
遊白書笑得肆意張揚,毫不掩飾,彷彿要將餘生的快意都一口氣吐盡。
他站起身,忽然收斂笑容,格外寬大的袖子裡嗖地丟出一卷書冊。
季平安擡手抓住。
遊白書飛快道:
“這是我書家最後的傳承,裡頭記錄着我這些年積攢的術法,後面還有書家修行秘法,書冊裡夾着一張紙,上面寫着你的仇敵現在藏身的地方,他手裡的牌不多,將這麼多軍卒調集過來後,他身邊已經沒有多少高手保護了,是最虛弱的時候。”
季平安默然不語。
遊白書繼續道:
“這本書冊送給你,裡頭的法術你也可以用,我只有一個請求,將我們書家的傳承保存下去,不要讓它徹底消失在歷史。如果……如果以後還能有旁支書家傳人活着,你若看到,順手庇護一二,我便感激不盡。”
季平安忽然說道:
“你可以殺了我,自己保存下去。”
遊白書搖頭笑道:
“我祖父當年便是這樣想,我父親也是這般想,結果他們用性命教會我一個道理,那就是永遠不要相信敵人的承諾,更不要抱有任何僥倖,祖父和父親讀不明白的書,我讀懂了。”
季平安反問:“你覺得我就能做到?”
遊白書灑然一笑,他轉身朝門外走去,寬大的袖子中,倏然飛出一杆毛筆,眨眼間化爲這一杆墨色長槍。
遊白書望着細雨外,那密密麻麻逼近的大軍,說道:
“我給你殺出一條路,能不能跑出去,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走到門口,忽然腳步一頓,道:
“當年總是你強行將我拽出家門,現在輪到我拽你出去了。”
“珍重。”
說罷,遊白書仰天大笑出門去,周身澎湃靈素沖天而起。
書生揹負一座黃金屋,身後升起一座書家先祖神像,頭也不回,一人一筆,迎向千軍萬馬。
喊殺聲從天而起,吞沒了整座都城。
唯有季平安仍舊坐在原地,靜靜望着這與當年一般無二的結局。
他知道,在這一場廝殺中,遊白書死在軍陣之內,而自己衝出重圍,按照書中的地址,成功手刃了仇敵。
也欠下了某人一條命。
在後面許多個日夜裡,離陽真人都曾夢到這個雨天,懊悔於,當初自己的選擇。
想着,若是當初留下,兩個人一起死去,或許也不錯。
季平安看着面前的清茶,忽然說道:
“所以,這一次輪迴考校的是遺憾麼?將我心中的遺憾復現出來,誘使我去改變,去彌補?的確是很好的設計,若是心智不堅的修行者,這時候大概已經迷失,但……”
他平靜說道: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過去無法挽回,未來可以改變。”
羣星歸來,那遊白書有沒有回到九州世界呢?
季平安想着,自己總得把這條命還回去。
他打了個響指,說道:“走了。”
周圍景物蕩起褶皺般的漣漪,徐徐破碎。
……
……
廣場上。
時間還在流逝,因爲法器的緣故,內外的時間並不相同。
雖然在季平安的意識中,這次的輪迴時間並不長,只有一會,但在外界看來,反而比第一輪更長久。
“怎麼回事?兩個人都停下了。”
“是又進入那勞什子幻境了吧,也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
“可是這次怎麼這麼久?季司辰一動不動?”
“莫慌,那佛女不也沒動?”
人羣議論紛紛。
餘杭知府面露擔憂,焦躁不安,說道:
“這次怎的慢了這許多?”
夜紅翎倒不意外,安撫道:
“諸位大人莫要急切,這須彌山越往上,威能越強,對修行者心神的影響層次越深,耗時也更久。並不能說明,就一定遇到麻煩。”
餘杭知府聽完心下稍安,但還是煩躁道:
“也不知道季司辰究竟經歷何等幻境,若是能看到就好了。”
夜紅翎搖頭道:
“大人有所不知,這須彌山法器製造幻境的方式,與樂曲類似,您聽到哀樂,心中自然涌起悲傷回憶,聽到歡快樂曲,自然便是想起快樂回憶……須彌山並不會窺見修行者的記憶,只是通過散發威能,去影響修士的心神,讓他們自行跌入記憶深處,故而無人可以知曉他們的遭遇,但可以從表情判斷一二。”
餘杭知府瞪大眼睛,納悶道:
“可這季司辰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啊……”
夜紅翎聞言也語塞,她對此同樣茫然,只能不太自信地說:
“也許是季司辰心如止水,道心堅定,外物無法影響半分。”
道門區域。
俞漁同樣煩躁地跺着腳:
“這要乾等到什麼時候?他不會陷進去了吧?”
三清觀主安撫道:“聖女莫要着急,或許稍後便有轉機。”
這般說着,可他攥着拂塵的手仍舊用力泛白,意味着這道門長老,並不如嘴上說的那般沉得住氣。
就在這時候,忽然人羣中爆發一陣呼聲:
“動了!動了!”
雪姬擡頭望去,就看到畫卷中的季平安忽然邁開步子,繼續沿着山道向上,不禁鬆了口氣。
旁邊,小胖子方世傑也悄然鬆開小手,笑道:
“我就說難不住他。這下壓力到佛門了。”
果不其然,隨着季平安率先擺脫輪迴,原本氣定神閒的佛門頓時坐不住了,紛紛盯着畫卷中的琉璃。
可惜,琉璃戴着斗笠,遮住面部,也壓根看不到表情變化,無法判斷情況。
“首座……佛女她……”護院頭陀神色緊張:
“她真的還沒動?反而比那季平安還慢了?”
達摩院首座一言不發,盯着畫卷,沒有回答,但心中也漸漸不安:
琉璃菩薩,您到底遭遇了什麼?
……
……
須彌山內。
琉璃在輕鬆掙脫第一次輪迴後,沿着山道繼續前行。
直到眼前霧氣再度瀰漫,將她包裹,琉璃的一顆心也不禁懸了起來。
“記得須彌山第二次輪迴,是復現修士難以忘懷的遺憾……”
琉璃心中不由緊張,腳趾蜷縮,擔心跌入某段與那個男人有關的記憶。
這時候,迷霧終於散開,她終於看清了周圍的景象。
……
又高估自己了……本來準備好的章綱,只寫了一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