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冬日,以餘杭城爲核心的江南地帶山川寥落,夏日千帆競逐的運河上,也只剩下少許船隻。
大周江湖,武林盟主江槐穿着狐裘冬衣,騎乘高頭大馬,手中牽着繮繩,攥着馬鞭,望着前方的城門,微微出神。
在他身後,是數騎武夫,皆乃江家長老。
一行人風塵僕僕,此行從三黃縣趕赴而來。
“盟主,進城吧。”一名武夫說道。
容貌俊朗,眉峰銳利的江盟主輕輕“恩”了一聲,靴子輕夾馬腹。
一行人入得城中,只看到城中蒙着淺雪,街頭巷尾,已恢復正常秩序。
唯獨部分倒塌,尚未重建的建築,以及地面磚縫裡,未曾洗乾淨的血跡,無聲訴說着一個多月前,那場慘烈的災難。
“噠噠……”馬蹄聲裡,一行武人沿着主幹道走了許久,拐入紅拂巷方向。
並最終停在這條老巷的中央。
留下衆人看管馬匹,江槐翻身下馬,獨自一人,趁周遭無人,徑直往牆壁中撞去。
空氣水波般蠕動,繼而,那間以陣法隱藏在街道中的“黑金當鋪”顯露出來。
匾額孤懸,紅燈籠如鐵墜子般風吹不動。
房門半敞,透過門縫可以看到一隻火盆,其中炭火紅熱。
“吱呀。”江槐擡手推門,寒風伴隨狐裘,捲入室內,火盆中木炭頓時紅熱。
典當鋪櫃檯上,一疊賬冊嘩啦啦抖動。
也驚醒了正側臥在依仗躺椅中,穿着旗袍,叼着長杆菸袋,看書解悶的女掌櫃。
江小棠擡頭瞥了兄長一眼,描眉畫鬢的臉龐上顯出毫不意外,甚至還慢悠悠吐了個青色眼圈,才淡淡道:
“自己找地方坐。”
江槐皺起眉頭,看着她剪裁旗袍下,兩條大腿暴露,爹味十足道:
“都入冬了,怎麼還這身,簡直……”
“有辱門風?還是如妓子作態?”江小棠嘲弄道。
江槐無奈嘆息,不再多言,江家兄妹在外人前,還會稍有顧忌。
但私下無人時,相處模式向來僵硬。
“說吧,怎麼突然就給我發信,不好好在江湖裡當霸王,要過來了?我跟你說,如今這餘杭城裡可謂是神仙雲集,你別給我惹事。”
江小棠道。
江槐自顧自拉過來一張椅子坐下,說道:
“這邊發生這般大的事,我好歹也是瀾州、越州兩地江湖的盟主,早該過來看看,只是四聖教突然倒塌,原本一些被其約束的江湖散人一下子又亂了出來,我這段日子在處理,才耽擱了。如今這邊江湖如何?”
江小棠懶洋洋道:
“能如何?基本算是被欽天監收編了。聽雪樓的南宮婉投效了季司辰,江湖暗網也是他的,天機閣的新主人如今也算是入了欽天監麾下……其餘勢力,天地會勢弱,託鉢教跑去錢塘躲着……至於我,基本算是被架空了。”
說起這些的時候,江小棠有些擺爛氣勢。
眼神中,也帶着些難以掩飾的唏噓與無奈。
即便時隔這麼多天,她回想起戰爭那一日,仍覺得真特麼魔幻。
本來她一直以餘杭江湖“話事人”自居,結果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就是個吉祥物。
戰爭後。
布衣神相暴露了“重生者”身份,面臨站隊問題,不知道基於什麼想法,投靠了欽天監。
加上雪姬控制的聽雪樓,以及宋清廉爲首的暗網殺手。
季平安雖然失蹤了,但這片江湖卻以他爲紐帶,擰成了一股。
江槐安靜聽着,神態不顯意外。
“你一點不急?”江小棠詫異地看他,“說起來,這都算是武林盟力量被瓦解了吧。”
江槐笑了笑,很灑脫:
“急又有什麼用?況且,當時代大勢到來的時候,任何試圖阻攔的土雞瓦狗都將被無情碾碎。我雖只是武夫,但也讀過許多史書,明白這個道理,所謂大船難掉頭,但若看到滿眼的小船都在掉頭,那即便再難,也必須轉過身來。”
這番話有些難懂,但江小棠聽懂了。
女掌櫃終於直起身子,拉了拉從肩膀滑落的毯子,皺眉道:
“你想做什麼?等等,你這次來餘杭另有目的吧。”
江槐欣然點頭:
“我想將盟主的位置讓出來。或者,退而求其次,找一個硬氣的靠山。”
江小棠臉色變了,她想了想,道:
“裴武舉?還是齊念?”
她雖慵懶,但也聰慧,立即明白兄長的意思。
如今局勢險惡,戰爭再臨,武林盟雖在凡人眼中強大,但面對真正的大宗派,仍如螻蟻。
就如潛蛟島主,老牌坐井又如何?仍被辛瑤光一道法身從地圖上輕鬆抹去。
如聽雪樓這等勢力,已經更敏銳地察覺危險,選擇投靠大宗派。
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江槐其實也早察覺到,但一來當時九州局勢還沒惡化到那個地步,二來,他的確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和目標。
直到如今,裴武舉和齊念雙雙晉級觀天,打破了武夫途徑當世的上限。
而武夫向來以力爲尊,這個時候,江槐這個只有坐井的盟主,就顯得尷尬起來。
江槐笑道:
“我更偏向裴武舉,畢竟其乃是實打實的周人,且當年也在江湖求學,裴氏的跟腳也更硬朗,更‘世俗’,至於齊念,終究是太過‘世外’了。當然,以如今的局勢,這兩位任何一個點頭,都比我更能令天下武夫認同。”
江小棠抿了抿嘴脣,意識到這的確是唯一的選擇。
想要在亂世中自保,要麼找個偏僻地方苟着,要麼就是找高個子頂在前頭。
至於盟主的位置……其實無論的裴武舉,還是齊念,到了這等境界,都不會真的貪慕一個區區武林的權力。
無非更多是名譽上的,到時候具體的管理,大概率還是落在江家身上。
而把“盟主”的頭銜,獻給觀天境武夫,對江槐而言,也不會有損威信,反而會被江湖人敬仰,算是一步果斷理智的好棋。
“唯一要擔心的,是那兩位前輩願不願意。”江槐苦笑。
江小棠想了想,說道:
“若是不成,還可以一步到位,直接試着投靠欽天監。”
她解釋道:
“據我所知,裴武舉和齊念這兩位之所以能突破,都與季司辰脫不開干係,而他背後,是大周國師。若是以前,欽天監實力在各大派中墊底,不是個好選擇。
但如今已大爲不同,且不說欽天監剛來了一位觀臺境星官徐監侯,還有說不準哪天突破的監正。只要國師還活着,甚至不需要露面,就足夠讓裴武舉和齊念也都站在欽天監陣營裡了。”
不分析不知道,此刻她一說,自己給自己嚇了一跳。
監正、徐修容、裴武舉、齊念……好似一下子,欽天監已有四位觀天境了,這還沒算神出鬼沒的國師。
江槐也是聽得眼睛放光。
江小棠忽然又道:“若是祖父活着,其實我們也該算是欽天監一脈的。”
江家祖父……江春秋……江槐眼中帶着追憶,記憶裡對祖父的印象早已模糊了,只記得是個頭髮凌亂,性情豪邁的典型武夫。
江家人當然知道,自家祖父與大周國師和初代神皇的關係。
傳說中,二百餘年前,江家只是江湖裡一個尋常的小家族,恰逢天下大亂,年輕的江春秋離家出走,想要闖出一番事業,恰好聽到一股義軍在附近。
當時神皇的隊伍已經有了些名聲,但也還只是江南諸多勢力的一支。
某日一個自稱“江春秋”的年輕人闖入營地,聲稱要投軍,展現出不俗的武力,又不甘心做卒子,偏要直接做個將軍。
直接在收錄人馬的地方鬧了起來,動靜驚動了國師與神皇。
得知此事後,神皇問他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不做軍卒,江春秋梗着脖子說自己武功高強。
那時,站在旁邊的國師忽然笑眯眯說:
“巧了,我們這的將軍武功都不俗,這樣吧,不若叫你與我們軍中的一位將軍打一場,你若贏了,便送你個大將軍的位子,如何?”
江春秋當時年輕氣盛,一口應下。
結果國師扭頭就將不久前收服的陳玄武招呼了過來……
比試的結局可想而知,江春秋被打的兩眼烏青,嘴角帶血,直接討饒,面癱臉的陳玄武這才收手。
江春秋也是個豪爽性格,打輸了,一聲不吭,扭頭就去領了長矛和布衫,真的從大頭兵做起。
之後開始征戰,只是每次傷養好了,覺得自己可以了,就跑去找陳玄武約架。
然後被揍得的兩眼烏青滾回去。
樂此不疲。
而每次兩人打架,國師都會拉着神皇在旁邊看戲。
江春秋的天賦也的確恐怖,雖然始終被陳玄武死死壓一頭,但偏有一股子韌勁。
同爲武夫,他與陳玄武的風格卻也迥異。
按照神皇的說法:
“玄武有大將之風,最擅長戰場廝殺,每每縱馬率軍鑿陣,虎虎生風,且最難得的,是有統兵之才。
“而春秋武道天賦極高,但渾身一股子綠林豪俠氣,自由慣了,不喜統兵,每每上陣只顧自己廝殺,缺乏大局觀。可爲勇將,卻非帥才。”
然而江春秋卻也不怎麼在意,按照他的想法,打架麼,要的便是一個暢快淋漓。
贏了大笑,輸了不過一死。
十八年後,又是一條懶漢。統兵時那些條條框框,實在難受的很。
也直到那時候,他才意識到:
其實自己對做什麼將軍,或者在軍中建功立業並不是太熱衷,他只是喜歡肆意地打架。
並將打敗陳玄武當成了人生目標,只是始終未能如願。
直到某次,他意外發現陳玄武會偷偷與軍師見面,研究武道——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其實那是在研究星官術法。
年輕氣盛的江春秋闖入軍帳,一臉“總算讓我抓到的表情”:“怪不得我總輸,原來你們開小竈!不公平!”
國師笑了笑,也不解釋,只是單獨叫走江春秋,開始指出他武道上的問題和缺陷,以及解法。
原來,國師每次看二人打架,並不只是取樂,也在觀察。
而江春秋更是第一次認識到,自家這個看起來身材單薄,更像讀書人的軍師,在武道上的造詣何等可怕。
原本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大軍準備離開當地,奔青州而去。
江春秋本想跟隨,但卻收到消息,得知武林中四聖教肆虐,爲了保護家族,他最終選擇瞭解甲歸田。
大軍送別那一日,江春秋依次給國師與神皇敬酒,而後總是板着一張臉的陳玄武走過來,只說了一個字:
“來。”
那是兩個人最後一次打架,這一次,江春秋贏了。
……
……
越州,山寨,燃燒着火爐的房間內。
季平安掐斷回憶,看向慢吞吞,頭髮凌亂的老友,笑着說道:
“江盟主,你我江湖一別,已是二百個春秋了。”
話音甫一落下。
原本如同過冬的棕熊,形貌邋遢的武夫頭髮下,眸中目光陡然銳利!
旁邊,烤火女子與盤膝青年也都略顯驚訝。
前者更嫣然笑道:
“呦,你們認識啊。可惜,看樣子小道士,你和我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了。”
她從“二百年”這個時間點,判斷出季平安所處年代。
季平安笑而不語,心說我這個馬甲不是,但“離陽”的馬甲,總能和你們同代了……
衛卿卿早有準備,這會卻不意外,只是淡淡看向說話的二人:
“你們隨我先出來吧,我有話與你們說。”
烤火女子與盤膝青年對視一眼,有些懨懨地起身。
跟隨衛卿卿走出門去,等到木門重新關閉。
屋中只有兩人,江春秋才隔着火爐,疑惑地問道:
“我們當年認識?”
季平安笑吟吟模樣,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感慨道:
“前些日子,我還見了你那孫子、孫女,只是沒想到,你竟也在人世間。”
江春秋愣了下,眼神一下亮了,聲音略顯急切:
“敢問我家中如今怎樣?”
他重生的位置比較偏,雖加入人世間後,也打探到一些武林情況。
但終究片面。
季平安笑了笑,當即用閒聊的語氣,與他說起在餘杭城中開店的江小棠,喜歡抽菸,煙燻妝,穿奇裝異服露大長腿但還是個好女孩……
說起棲霞鎮的江槐……
江春秋聽得炯炯有神,眼神中不由自主帶着懷念,末了抱拳拱手:
“多謝閣下告知。”
“應該的。”季平安問道:
“看來江盟主很想念家人吧,那爲何不回去?莫非這人世間入了還出不得?”
這一刻,面前四五十歲,穿毛氈大衣,鬍鬚亂糟糟的漢子沉默了下,才說道:
“閣下既知曉我底細。也該知道,我當年一統武林,也樹敵不少,其中也不乏一些大派修士。雖說這許多年過去,江家還佇立着,但我貿然回去,只怕給小輩帶來麻煩……況且,江湖門派修行資源也不富裕,不如等修爲恢復些,再回返……”
頓了頓,這位當年叱吒風雲的武夫有些語氣複雜地說:
“另外……我留在人世間,也是爲了找人。”
就如衛卿卿一般,很多加入人世間的重生者,也只是爲了方便找到舊時的故人。
但與衛卿卿不同的是,江春秋想找的,是轉世的神皇與國師,還有陳玄武等那一羣老兄弟。
身爲曾經的武林大宗師,他熟人很多,但朋友很少。
“不說這個了,”江春秋自嘲一笑,認真拱手抱拳:
“還不知閣下名諱,可否告知?”
季平安微笑,淡淡道:
“還記得當年那部,被你打亂順序,藏入在天下武道典籍中的《破煞功》麼?”
江春秋先是一愣,繼而死死盯着眼前人,如遭雷擊!
……
……
“什麼?你要反水?對付世子?!”
山寨中,空地上。
當走出房間的衛卿卿將接下來的打算說出,兩名跟出來的修士盡皆變色。
烤火女子斂去妖嬈,臉色難看:
“你瘋了?就憑你?還是說你帶回來了那個小白臉?”
盤膝青年也冷聲道:
“衛卿卿,所以那個道士究竟與你說了什麼?還是你們達成了什麼協議?”
人世間雖爲重生者組織,但其中仍存在割裂。
且不說,兩個同時代的重生者可能在當年有仇怨的情況。
便是重生者羣體間,也會按照“時代”來劃分陣營。
比如衛卿卿與江春秋,大約都是大幹終結那一代的人物,屬於同一代人,就先天更親近。
而更早期,闢如妖、人兩族爭鋒時期的人,又是一個陣營。
小隊伍中,這二人本就不怎麼服氣衛卿卿,原因也簡單,還是崇古貶今思想作祟。
他們兩個所處年代,比衛卿卿更早,所以身爲“前輩”如何能甘心被一個“後輩”領導?
衛卿卿似乎對二人的反應早有預料,神色淡然道:
“這不是詢問,而是通知。我們有一定的勝算,至於你們,若願意加入我們,大可一同行動。”
盤膝青年冷聲打斷:“若我們不願呢?”
一身素衣的衛卿卿眼神冷漠,審視着已與她拉開距離的二人,她頭頂垂下的縞素輕輕抖動。
身後有一盞盞紅色燈籠升起。
“若不願,那便爲敵。”
見狀,二人臉色大變,近乎同時朝後掠去,並施法掐訣,運轉法力。
可卻已經晚了,身周早已陷入鬼蜮之中,一道道虛幻的“靈”走出,將二者團團包圍。
山寨四周,那些巡邏的山匪,也同時化爲厲鬼,合攏而來。
這些無惡不作,殺人越貨的匪徒,早被衛卿卿殺死,留下的只是“靈”罷了。
“坐井……你也踏入了……”二人驚叫聲響起。
不多時,兩顆人頭如燈籠般飄起,異象消失,山寨恢復了平靜,偌大的寨子裡空蕩無人。
只剩下衛卿卿站在院中,俯瞰仰頭倒下的兩具屍體。
其實,在山下,季平安詢問過這二人風評,得知其隨性濫殺後,便意識到難以拉攏,更無法信賴,當時就已經商定好,將其解決掉。
這時候,緊閉的房門被推開。
季平安緩步走出,看了眼地上的屍體,語氣平淡道:
“我還以爲,會需要我幫忙。”
衛卿卿揚起下頜,看了眼他身後,面帶淚痕,嘴角帶笑的江湖武夫,說道:
“看來,你們已經敘舊過了。”
江春秋此刻心情極好,眼神剛毅,上前一步:
“何時動身?”
季平安已經告訴了他,關於陳玄武的神魂被奪,疑似在搬山道人手中的消息。
此刻江春秋一掃憊懶頹喪,屹立山中,戰意澎湃。
衛卿卿正要說話,忽然袖中一塊令牌閃爍,她拿起一看,嘴角勾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