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院門被推開前,寶青坊主臉上堆笑,但心中隱隱惴惴不安。
總覺得季平安這一行人過來捧場,不只是做一場生意,更像是要做什麼大事一般。
當院門被推開後,揹負木匣,杏黃道袍漂浮,笑容中殺機暗藏的范雎闖入門來,她一顆心反而奇怪地安定了下來。
就彷彿始終空懸的一塊大石,忽地落地,自覺找到了季平安等人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然而場中未曾散去的客人們,心頭卻只有驚愕。
“道門巡查……”
不知道是誰率先吐出這四個字,如同石頭摔進湖澤,掀起驚濤駭浪。
作爲地頭蛇,越州的江湖人們即便沒有親眼見過道門長老的機會,但也看過畫像。
當即有人認出這名闖入的道人身份。
起初是詫異,不明白這等大人物,爲何突然造訪此地。
可緊接着,迅速將范雎的到來,與季平安三人聯繫了起來。
一時間,人們臉色微變,雖不知道內情,但隱隱叫苦,有種意外捲入風波的驚慌。
“師父……”
揹着藥箱的短髮青年原本還爲得了“雪蓮”傻樂,這會頓足,想說什麼。
卻給老醫師敏捷地捂住嘴,撤出數步,暗暗瞪了傻徒弟一眼,眼神示意:
不該冒頭的時候不要彰顯存在感!
自己卻也忍不住看了過去。
靜待後續。
其餘老江湖們也默契地朝後退步,一時間,衆人默契地將庭院中央讓給雙方。
縮在牆角當透明人。
如同海水退潮,裸露出青黑的礁石。
而以范雎爲首的數名道士,則隱隱呈合圍勢頭,第一時間鎖定了三人。
“哎呦,範巡查何時來了徐縣?怎麼來了我們寶青坊?實在是蓬蓽生輝……”
詭異的寂靜中。
寶青坊主忽然笑着打破局面。
這名出場之初彷彿衣帶風塵的女子,這時候竟顯出了驚人的勇氣,彷彿無視空氣中近乎凝固的氣氛,笑着熱情招呼。
臉上帶着程式化的笑容,不禁令季平安稍有意外。
范雎笑了笑:
“途徑本地,順道過來看看罷了,這幾位是……”
他說話的時候,視線始終沒有從季平安三人身上挪開。
寶青坊主漂亮的臉蛋一怔,聰慧如她,立即聽出這話九成假,但臉上沒有顯出半分:
“這是坊裡的客人……”
范雎擺了擺手,打斷她:
“我問的,是真正的身份。”
寶青坊主臉色尷尬,擠出笑容:
“您知道我們這裡的規矩,卻是不會盤查客人的身份的。”
范雎“哦”了一聲,忽然神色冷淡下來:
“可按照大周律,涉及修修行物資的交易,須登記在冊,明確往來。”
聽到這番話,在場所有人都是心頭一沉,意識到來者不善。
大周律法中,的確有此條例,且在國教管轄範疇裡。
但事實上,這幾百年裡,除了開國最初一段日子執行還算嚴厲。
後頭的年歲裡,除非是在神都等要地,其餘如寶青坊這等江湖裡的交易,其實都並不遵守。
國教也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爲這種事禁絕不了,堵不如疏,若是真嚴格遵守,無非是將此類交易從明面上,逼迫轉入地下,更不便管轄。
這早已是各方都默許的事情。
可此刻,范雎卻高舉大棒,顯然意圖明顯。
果然,下一秒,他話鋒一轉,看向季平安,道:
“依照大周律,還請幾位登記在冊,驗明身份。”
從對方進門起,便沉默不語的季平安忽然笑了笑,用沙啞的聲線,微笑說出的話卻令庭院氣氛再次一凝:
“若我們不願呢?”
若不願呢?
幾個字鏗鏘有力,所有人表情都是微變。
這麼剛?
一羣圍觀的江湖人麻了,作爲地頭蛇,他們或出身世家宗族,或門派幫衆,與朝廷也有千絲萬縷聯繫。
對絕大多數百姓而言,都是“權勢滔天”的人物。
但以他們的身份,面對代表道門巡查天下的“仙使”,仍無異於螢火之於太陽。
這也是范雎甫一露面,他們就夾起尾巴裝透明人的原因。
之前交易的時候,他們雖心中猜測三人來歷,覺得只怕不簡單,但再怎麼高估,也沒料到這“老道士”竟半點面子不給。
江湖裡啥時候冒出來這號猛人?
“大膽!爾等人……”
范雎身後,以那名俊朗道士爲代表的一羣修士大怒。
越州道門追查“人世間”許久,雖未能摧毀其核心,但掌握的情報也不少。
比如其中一些關鍵人物的容貌,身份。
“搬山道人”就在此列,衛卿卿同樣榜上有名……
這也是范雎爲何直接抵達,當場鎖定三人的原因。
身爲國教正統,來緝拿一羣“前朝欲孽”,對方非但不畏懼,竟還這般態度,如何能不怒?
然而范雎卻擡手,止住了身後弟子的喝罵,這位面相儒雅的道人眯起眼睛,笑着說道:
“只怕由不得諸位不願!”
說着,這位道門巡查忽然輕輕擡手,在空氣中一拍!
“嗤——”
細碎的摩擦聲裡,揹負在他身後,那一隻木質劍匣中的一柄深棕色木劍自行出鞘。
其只有正常寶劍三分之一長,乃是道門飛劍行列。
只是飛劍出鞘,卻併爲化爲雷霆斬出,而是慢悠悠旋轉一圈,最終漂在范雎身前。
這位長老擡起袍袖,屈指輕輕一推。
衆目睽睽下,這一柄實木飛劍緩緩朝季平安刺去!
它的速度不快,甚至堪稱“龜爬”!
與人們印象中迅疾如電的飛劍大相徑庭。
然而當這一記“慢劍”遞出,天空忽的暗了下來,范雎身周隱隱有虛幻井口旋轉。
院中所有人呼吸一窒,無法動彈。
這一刻,在場所有人都被氣機鎖定,渾身戰慄,彷彿只要敢動彈半分,就會迎來怒濤般的劈斬。
“藥王”雙肩一沉,臉色漲紅,身在角落,卻彷彿眼前的不是對峙的雙方,而是一柱渾濁的龍捲。
先前交易時,那名開玩笑打趣的微胖中年人骨節噼啪作響,下意識運轉氣機流轉周身。
麪皮抽動,心中驚駭,暗想這就是傳說中道門范雎長老的絕技“慢劍”?
距離更近的寶青坊主更是隻覺泰山壓頂。
在她眼中,當范雎遞出這一柄木劍,彷彿天塌地陷,周遭的景物開始扭曲,一切聲音都被抹除了。“道門皆以‘快劍’聞名,好似飛劍除了快,便別無好處。我卻不以爲然,真正的劍道,不在器物本身,而是以‘勢’壓人。
迅捷如電爲天之勢,緩慢厚重爲地之勢。
前者取疾速,卻有缺憾,唯有極致才能克敵,後者不爭快慢,挾裹局部天地大勢。
當我出劍時,便是緩慢如龜速,但對手卻如落入蛛網之昆蟲,任何逃遁反制的空間都被封死,唯有正面承受這一路可走,此爲我之劍道!”
當年,還是破九修士的范雎還在神都青雲宮求學,觀石龜雨後捕獵,領悟鑽研出“慢劍”一道,成爲修行界近十年的佳話。
就連辛瑤光,都難得地公開讚許,這是江湖上許多人都聽過的故事,只是卻沒想到,真有一日得以親眼目睹。
這一刻,寶青坊主心頭即敬畏,又擔憂。
若只是普通客人,道門長老前來鎖人,她全力配合即可,然而季平安卻攜着黑色木牌,此時不免憂心。
在她看來,季平安三人雖身懷鉅富,但也不可能擋得住道門“仙使”鎮壓。
然而當她倉促間看向三人時,卻愣住了。
只見包括爲首的“老道士”在內,這三名神秘客人竟全然沒有半點慌張。
蓄着大鬍子,宛若乞丐的江春秋默默扶着刀柄,心中點評,覺得這一劍還不錯。
“麻煩……”
衛卿卿柳眉倒豎,她覺得自己現在是“好人”,好人就該被拿劍指着?
氣海沸騰間,便準備撐開領域,點亮自己的紅燈籠。
然而季平安卻搶先一步出手了,僞裝成“搬山”道人的他在范雎拿出這柄木劍時,眼神中便帶上了一絲絲異色。
這時候目睹木劍逐步逼近,身上蒼灰色的道袍獵獵抖動,腰間風水盤內金針瘋狂旋轉。
季平安卻只是擡起一根手指,在衆目睽睽下,輕輕按在了木劍的劍尖。
沒有天崩地裂的金鐵轟鳴,也沒有席捲周遭的氣浪,或者絢爛的爆炸。
當季平安蓄滿磅礴靈素一指點出,他身周虛幻井口一閃而逝。
繼而,便見那裹挾天地之勢的一劍忽然春風化雨。
猛虎化爲綿羊,鋒銳與厚重煙消雲散,鎖定整個庭院的劍道氣機無聲消散。
那柄范雎當年從道門藏劍閣中帶出,據說爲當年“離陽真人”逃難期間,親手造出的木劍忽地收斂一切的鋒芒。
如同離家無數年的孩子,再一次嗅到了主人的氣息,親暱而興奮地朝着季平安蹭去。
於是,衆目睽睽下。
所有人只看到那柄木劍忽地繞着“老道士”身周飛旋了三圈,然後輕鬆寫意地被季平安捉在了手裡。
“這一劍不錯。”季平安點評道。
不知道是說木劍本身,還是范雎的這一記在九州修行世界裡,都極有名氣的“慢劍”。
靜!
這一刻,原本肅殺的庭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料到,這強大無比的一劍,竟然就這般被這“老道士”接下,彷彿沒有任何煙火氣。
隨意,淡然,自如。
而這一幕在觀戰者心中造成的衝擊,卻遠比雙方真的鬥法幾百個回合,打的天塌地陷更爲震撼。
“就這樣……接下了?”
老醫師肩頭一鬆的同時,面露茫然,這與他預料的情形迥然不同。
“道門巡查,長老級的‘絕技’,就這樣結束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越州本地江湖大人物們呆立,腦袋有些沒轉過來:這是不是有些兒戲?
“這是……這是……”
寶青坊主魅力驚人的臉龐上,一片呆滯,她距離最近,完整看到了所有細節。
她知道這一劍何等可怕,也正因如此,纔對季平安的化解方法如見鬼神。
而緊接着,一個更驚悚的念頭升起:
想要如此輕易地奪下“道門長老”的飛劍,豈不是說,對方的修爲遠超范雎?
難不成……他是“觀天”大修士?!
而這時候,以范雎爲首的,來勢洶洶的道門陣營心頭的震撼,更遠超他人。
“師父……這……”
俊秀小道士結結巴巴,看向自家師父。
可卻發現,氣場全開,本來一副掌控全局模樣的范雎這時候笑容凝固在臉上,如同見了鬼一般。
身爲飛劍主人,他當然能感應到,就在那個“搬山道人”出手的剎那,自己就失去了對本命飛劍的掌控!
而本來自信滿滿的一劍,更沒有造成任何結果。
不可能!
怎麼可能!
荒誕!
驚悚!
難以置信……這一刻,這位巡查使大腦一片混亂,這與資料中對“搬山道人”的描述完全迥異。
對方爲什麼這麼強?!
身爲上一代天驕,范雎有足夠的驕傲,不認爲自己會不如古人。
所以答案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眼前的搬山,修爲已經踏入一個新的門檻。
觀天境……范雎心頭難以遏制冒出這個念頭。
他不信,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合理的解釋,到底是什麼樣的術法,能讓自己的飛劍如此輕易被奪?
他當然做夢都想不到,真正原因,與季平安之前在神女峰,遭遇張僧瑤奪畫一般無二。
都是假主人,遇到了真主人。
區別在於,他駕馭飛劍的本領,距離當年的九州第一劍客“離陽”差之甚遠。
“怎麼大家都不說話了?”季平安手持木劍,故作詫異環視周遭。
無人說話。
季平安見狀,搖了搖頭,有些索然無味地看向范雎,道:
“現在,你可以走了嗎?”
范雎喉嚨滾動,一時僵在原地,進退兩難。
季平安皺起眉頭:“不可以?”
范雎嘆息一聲,忍着喪劍之痛,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告辭!”
說着,便抓着一羣弟子撤出庭院。
對手的實力超出預期太多,爲了避免在此處開戰,波及無辜百姓與身後弟子,他只能選擇撤走。
即便,顏面掃地。
即便,以丟失道門修士視作生命的飛劍爲代價。
然而,就在范雎忍着心頭滴血的劇痛,撤出庭院後,忽然,只見一道流光從院中被丟了出來:
“滾吧。”
鏘——被奪走的木劍準確歸鞘。
范雎愣在原地,吐了口氣,深深看了庭院深處一眼,一揮手,化爲一道青煙捲起衆人消失。
而這時候,暗沉的天空才重新放晴,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