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
桌上,當季平安說出這句話,二青整個狐狸大驚失色,渾身的毛髮都根根立起,尖尖的耳朵聳立,懷疑自己聽錯了。
“截殺……截殺使團?”
二青近乎失聲,小狐狸大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旋即恍然大悟:
“姑爺你要把小姐搶回來?!”
季平安微笑頷首:“沒錯。”
他的計劃非常簡單,就是搶!
既然明面上是實在不方便將慕九瑤弄過來,那不妨用最簡單直白的方法。
過往的許多次,營救故人,大都因爲種種緣故,需要周密謀劃。
但上次與佛門一羣高手對決,季平安也算看出來,有時候直接搶的確效率最高……
而且,只要操作得當,這樣也不會對雙方的和談造成影響。
畢竟,只劫走一個慕九瑤,只要不暴露身份,蒙面去劫,劫了就跑,妖國也只能自認倒黴。
也不可能聯想到欽天監頭上。
還能因爲一個囚徒丟了,大動干戈麼?畢竟慕九瑤本來就是打算送出去的,並不重要。
當然,前提是,一定要在使團離開餘杭後,返回的途中行動。
這樣一來,責任就沒法丟到大周頭上,所以是“截”,另外,季平安也沒打算滅了使團。
截殺過程中,最多可能殺幾個不重要的角色,最好不殺人。
還是要放使團安全回去的。
不可能真的滅掉,既沒必要,還會引發巨大的麻煩。
簡而言之,一句話原則:只劫色,不殺人。
二青結結巴巴,囁嚅道:
“可是……可是……有把握嗎?”
小狐狸身爲妖族,並沒有什麼強烈的道德觀,更不覺得搶劫是錯的,它擔心的只有成功率。
季平安笑道:
“放心吧,我已經觀察過了,這幫使團裡並沒有高手,一個坐井都沒。你家小姐雖是囚徒,但畢竟還是有價值的,和親失敗,總要帶回去,而且這幫人完成任務後,心態上肯定會放鬆,幾乎不可能失敗,等將她救出來,再擡頭換面,妖國又能如何?”
二青聽得眼珠子發亮,搓着小手滿臉期待,然後又想起來什麼般憂愁道:
“可是姑爺你親自出手的話,一旦暴露身份……”
季平安擡手擼了擼狐狸毛,笑道:
“放心,既然敢這樣做,我就有足夠的底氣。”
說着,他手腕一抖,一隻畫軸從袖中飛出,落在了桌面上,鋪開。
只見,畫卷上赫然是一個沒有五官的仙人模樣的古代人物。
這同樣是神女峰中,儲藏的畫軸之一,不過位格並沒有很高,只有“坐井”層次。
作畫之人,也不是張僧瑤,而是墨林某一代的強者。
畫中人物,乃是傳說中的一個名爲“千幻”的古代練氣士,以一手變幻之術聞名於世。
當年季平安還是國師的時候,爲了下一世安排底牌,就考慮過隱藏身份的情況。
所以類似“分身”的寶物留下不少,給神皇用的“傀儡”是一個。
之前在徐縣,用過的“稻草人”是一個,這也是一個。
“之後我會用這畫軸,幻化出一個我,留在學宮內,以修行爲名減少露面,真身找機會溜出去。再暗中跟上使團,以此避免身份暴露。”季平安解釋道。
一般的幻化、分身術法,很難敵得過徐修容、辛瑤光等強者。
但季平安當年,曾以國師巔峰期修爲,爲畫卷賦予了“隱匿”力量。
他有信心,只要不出極端情況,在太陰星辰的隱匿力量下,就算辛瑤光過來,短時間都別想看出紕漏。
除此之外。
爲了提防,妖族使團和佛門隊伍一樣,攜帶有類似的可以施展大法力的寶物。
季平安還準備了其他的底牌,防止意外,他暗暗感應錦囊中的,“九合一”星辰碎片。
當初九合一時,碎片中再次出現了可以短暫賜予他觀天戰力的力量,只是未曾解開。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等待,其中的力量已經可以調集。
也就是說,哪怕遇到意外,只要不涉及到神藏境親自下場,他也有把握掃清一切牛鬼蛇神。
“不過,也不至於發生意外吧,”
季平安默默運轉占星術,並未察覺到危險和異常,自嘲一笑:
“果然是我太小心了。”
旁邊,二青的小腦瓜裡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單純爲很快能與小姐重逢而興奮。
它搖着尾巴,嚷嚷道:“我也去,我也去!”
它害怕,姑爺還是不許它跟過去。
季平安想了想,有些無奈地笑道:
“好吧,帶伱去。”
帶二青或有些麻煩,比如如何解釋之後小狐狸的消失,但畢竟只是區區一隻狐狸,不會引起太多注意。
……
……
而就在季平安與二青,大聲密謀搶劫計劃的時候。
驛館內,被關回自己房間的慕九瑤,同樣心急如焚。
欽天監的拒絕,讓她原本的計劃被迫改變,無法通過“和親”的方式重獲自由。
她預感到,很快自己就要重新被帶回妖國,而返回途中,可能是留給她的,最後的機會。
“必須想辦法逃走!”
慕九瑤咬着脣瓣,望着窗外的枯木心中思量。
經過季平安提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倘若還留在妖國,很可能,還會成爲妖國對付“離陽”的棋子。
而且,之前在國內只被軟禁着,是因爲她還有和親的價值。
倘若這份價值失去,那她無法保證,以自己的姿色,回國後是否會遭受侵害。
“可是,能逃掉嗎?”
慕九瑤眉頭憂慮,暗暗感應自身狀態。
她體內,妖族核心之所在,一滴極爲黯淡,稀薄的血液靜靜懸浮。
那是被稀釋過的妖祖精血,這具重生獲得的軀體,其血脈濃度本就不如當年的原身。
後來,身份暴露後,又被以特殊手法,抽取了大半精血,只留下最後這點,維持“化形”的能力。
更何況,還有腳踝上的鐐銬。
慕九瑤這些日子,暗暗蟄伏,用秘法積蓄力量,但還不足以與狐長老等同族對抗。
可她……似乎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只能暗暗祈禱,使團能多在城中駐留一段日子,既給她更多時間積累力量。
也是……給她一個希望,她心中始終有一個不切實際的盼望:離陽會出現在她眼前。
她想對他說一句,好久不見,說自己履行了當年的諾言。
如果有機會,她還奢望能找到二青。
那樣的話,即便再次死去,也該沒有遺憾了吧。
……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沒有按照慕九瑤期待的那樣。
在拜訪了最後一家,與欽天監也達成了和談的意向後,使團只在城中又多呆了五天。
與各家就一些細節部分進行磋商後,狐長老便急不可耐地宣佈返回。
一般來講,涉及到戰爭賠款這種事,扯皮個幾個月都是非常正常的。
但一方面,這次雙方的確都不想打,另外也是,真正的談判在神都,取決於大周朝廷的想法,餘杭這邊只是相對次要的。
所以,在穩住五大派後,使團的任務就已經達成了。
狐長老急於返回覆命,同時也是真的不太想在這鬼地方多呆。
按照梅姑的話說,就是每天晚上都擔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所以,雖然萬分不願,但第六天早上,慕九瑤還是被迫跟隨隊伍,出了餘杭城,重新登上了停泊在郊外的“陸地方舟”。
伴隨整艘法器船舶轟隆啓動,符文亮起,兩側巨大的翅膀揮動。
慕九瑤站在船艙中,只能看着地面一點點變小,餘杭城也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
開始返航了。
“呼,可算離開了,這段日子真不是妖過的。我總擔心,突然有個什麼俠客衝進來,把咱們給剁了。”
甲板上,梅姑裹着裘衣,豔紅的嘴脣吐出一股寒氣,笑嘻嘻道。
拄着柺杖的老狐狸也是笑道:
“全力行駛,最多兩日,就能抵達瀾州邊境,等入了大西洲,就安全一些了,雖然還有大周的邊軍強者在巡視,但也會有我們的同族接應。這一遭和談,我等雖不是主力,但終歸算是一樁功勞。”
甲板上,其餘妖族護衛也都面帶喜色。梅姑嘆道:
“只可惜,賠償的東西實在太多,我看着都心疼,憑什麼白給這幫人族?若是餘杭那一戰不敗得那麼慘,也不止於如此,哎呀,想起來那大周國師就可惡,還有那個什麼季平安,看上去一表人才,實際也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狐長老皺眉道:
“還沒離開大周境內,慎言。”
梅姑不甚在意道:
“私下議論有什麼關係?難道說的不對嗎?那個季平安就是不知好歹,上趕着給他送女,都不要。呵,不過也是好事,若真讓那慕九瑤嫁過去,雖說是奔着挑動離陽與欽天監矛盾去的,但鬼知道離陽有沒有重生?或者是不是死在了某個角落?
又不是上輩子厲害,這輩子還厲害,倒黴的話,沒準在弱小時候就給摁死了,國主就是是想得太多,還學人族玩什麼心機,人族心思深沉,咱們怎麼玩的過他們?”
旁邊,其餘妖族護衛也都一臉贊同。
在妖國的視角中,人族向來是勾心鬥角大師,卑鄙無恥代名詞。
有妖說道:
“說起那什麼離陽,是藏的真好,這麼久了,竟還沒半點動靜。”
另一個笑道:
“怕不是壓根不敢出來,此人當年被兩族聯手絞殺,一路上爲了自保,不也殺了不少人族高手?
比如佛門那什麼琉璃菩薩,據說也壞了佛心,還有佛門一位金身羅漢吧,也是給他重傷,斷了道途。
說起來,如今佛門羅漢堂首座,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倒黴蛋的後世弟子……最後在大西洲被圍攻至死,更是奠定了魔君的名聲,雖然後來翻案了,給那魏華陽洗清了身上污水,成了人人稱頌的英雄了。
但你們覺得,那些曾經被他反殺的人族的後人,親屬、好友……會真的不怨恨他?怎麼可能?”
又一個點頭贊同,說道:
“正所謂親疏有別,假使是我祖上聽信謠言,去殺了某個‘好人’,但被反殺了,後面好人平反了,我祖上就成了惡人,白白死了,我心中肯定不高興。
也就是那離陽當年死了,人族有個說法,叫人死爲大,所以名聲才變好的,但倘若他真的復活,當年被他殺死的那些人族強者,嘴上不說,心中也定是有怨恨的。
所以才說他聰明,躲着不出來還能繼續當英雄,一旦真出來了,嘖嘖,估計麻煩也不會小。”
對妖族而言,離陽真人的名氣極大,甚至比在人族這邊還大了許多倍。
畢竟離陽當年被污衊,終歸不光彩,所以後來饒是魏華陽爲其死後平反,但各方都默契地不願提及此事。
有意識地忽略這個“大周國師”之前,人族曾經的第一強者。
但妖族這邊截然相反,本就崇尚強者,當年離陽臨死一戰,殺死妖族強者無數,更一劍照亮了整座大西洲,成爲無數妖族的夢魘。
而這種畏懼,漸漸就形成了敬畏,又怕、又恨、又敬……很古怪的一種心理。
梅姑之所以針對慕九瑤,既有當年祖上的仇怨,還有一層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緒。
那就是:嫉妒!
是的,梅姑嫉妒慕九瑤!
嫉妒她與歷史上那個離陽真人不乾不淨。
嫉妒她活着時,先被當年的國主看上,後又與人族第一強者相伴,就連死,都那麼轟轟烈烈。
而這時候,伴隨完成任務,離開餘杭,一羣妖族果然如季平安預料的那樣。
放鬆警惕,並通過聊天的方式,緩解這段日子,在餘杭城中積累的緊張和壓抑。
狐長老也知道大家憋狠了,用嘴上罵罵咧咧的方式,舒緩壓力,所以也沒阻攔。
議論下離陽,總比議論欽天監安全。
畢竟後者,萬一被大能聽到,是真會找上門來的,而議論前者……離陽總不會找上門吧?
懷着這種心情,衆妖交談中,駕駛飛舟朝西行駛,下方山川飛快後退,轉眼功夫,就過了一日。
雖還未離開瀾州,但也早將餘杭遠遠拋在身後。
然而就在他們以爲,接下來不會再有波折的時候。
突然間,平穩飛行的方舟在經過一片山巒時,突地被一陣南來的氣流擾動,劇烈震顫,符文閃爍不定,緩緩朝下方墜落!
“啊!怎麼回事?”
“戒備!”
“方舟陣法壞了?”
驚呼聲中,一名名妖族踉蹌跑到甲板上,而被困在房間內,正伺機準備逃走的慕九瑤,也因這意外,猛地跌倒,整個人摔在地板上。
當她暈暈乎乎,從亂糟糟的房間中站起,走到窗邊時,發現整座方舟已經墜落在一座山頭上。
儼然是失靈的狀態,散發出淡淡的黑煙,甲板傾斜,妖族護衛東倒西歪。
“墜毀了?”
慕九瑤茫然,心中涌起欣喜,覺得是天賜良機,無論因爲什麼導致,但眼下正是她苦苦等待的,逃跑的機會。
然而下一秒,這份激動就被潑了一盆冷水!
“快看!打南邊來了個喇嘛!”一名妖族大驚。
甲板上,倉促站穩的狐長老擡頭望去,悚然一驚。
只見莽莽荒山以南,叢林上空,竟凌空走來一個鐵塔般的僧人。
約莫三四十歲模樣,肌膚黑炭一般,身材丈許,渾身裹着明黃色的袈裟,卻裸露出半個肌肉虯結的臂膀。
其身後,更斜斜揹着一柄頂端爲月牙狀的沉重禪杖,隨意地打結固定。
一名武僧!
此刻,黑炭般的武僧沉默走來,眨眼功夫抵達近前,平庸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眼神淡漠地鎖定衆人。
“羅漢堂首座!無漏金剛!”
梅姑花容失色,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南唐佛門,排在達摩院之下,武力第一的“羅漢堂”首座,觀天境武僧,與“菩薩”同等級的“金剛大和尚”!
也是成名已久的老牌強者,以“無漏金剛法相”著名,其非但武力兇悍,更因修行法相的原因,防禦極強。
甚至有傳言中,這位金剛,有以身軀硬抗神藏境全力出手,而“不壞“的戰績!
這尊大佛,爲何會突兀出現在這裡?
幾乎是瞬間,衆妖就意識到,飛舟墜毀,便是此人的手筆。
對方是衝着他們來的!
可是……爲什麼?
“妖國使者,狐族長老見過佛門首座。”
老狐狸忙開口,“不知尊駕此來,所爲何事?”
羅漢堂首座睥睨他們,淡淡道:
“奉佛主之命,請諸位赴死。”
佛主要殺我們?!
梅姑驚恐戰慄,腦子一團霧水,吼道:
“爲什麼?我們是國主派來和談的使者,你們豈敢……”
“聒噪!”
黑皮首座嘴脣翕合,瞬間無形音波擴散,梅姑瞬間口噴鮮血,整個人如炮彈般被打的後退,砸穿了船艙,萎靡跌倒!
險些無法維持人形,隱隱朝一株斷裂的梅樹轉變!
而這還只是對方隨意爲之,並不算真正出手。
妖族們悚然大驚,狐長老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突然明白了什麼,大聲道:
“是爲了破壞和談!佛門不想我妖國與大周停戰,想要挑動雙方,讓戰爭持續下去!所以你要屠殺我們!一旦使團被滅,之前和談的內容自然作廢,更可以嫁禍……激化兩國衝突!”
他明白了!
人族從不是鐵板一塊,正如梅姑所說,充斥着勾心鬥角!
羅漢堂首座略顯驚訝地看了這頭白毛老狐狸一眼,說道:
“還算聰明。”
狐長老渾身顫抖,意識到難逃一劫,突然幻化爲原形,尖叫一聲,以他爲中心,擴散出“青丘”夢境!
嘗試阻攔前者步伐。
同時其餘妖族接收到信號,沒有猶豫,當即各自恢復成本體,施展妖術,朝着四面八方瘋狂逃竄!
然而首座卻無視了老狐狸的拼死一戰,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擡起大腳,朝空氣重重一踏!
“咚!”
所有呈圓圈朝四方遁逃的妖族,耳中同時聽到巨震,有如擂鼓,心臟破裂,口鼻溢血,化作屍體從空中墜落!
瞬間,除了重傷的老狐狸,以及奄奄一息的梅姑外,朝外奔跑的妖族全部死亡!
秒殺!
“無用之功。”首座搖頭,淡淡說道。
而後,他神識一掃,忽然輕咦一聲,注意到在船艙深處,某一間銘刻了陣法符文的囚室中,還有一道氣息存在。
首座擡手一指,船艙瞬間四分五裂!
慕九瑤驚呼一聲,近乎趴伏在地上,以固定身體,任憑周圍木板簌簌掉落。
她目睹全程,也幸虧囚室有陣法,否則方纔的餘波就將她震死了,這時候卻也是喉嚨甜腥,受了輕傷。
“果然還有一隻啊,那就都死吧,貧僧稍後會爲你等超度。”
首座情緒毫無波動,殺死這些小蒼蠅,對他毫無挑戰。
這時候,再次擡起大腳,作勢落下。
慕九瑤渾身戰慄,眼神晦暗,她沒想到,自己竟然戲劇性地,要以這種方式死去。
不是逃亡被抓住,而是被天降的強者隨手滅殺!
她心中苦澀,一顆心沉下去,絕望頹然地鬆開了手,任憑死亡的降臨。
她閉上眼睛,心想或許這樣的結果,也不錯,起碼不用面對後續的悲慘。
只可惜……她眼前浮現離陽與二青的模樣,淚水涌出。
然而就在這時候,首座的大腳突然頓住,懸在半空。
一個冷若冰霜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你若殺她,你會死。”
首座豁然擡頭,望向山林!
只見羣山中,季平安披着斗篷的身影,緩緩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