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死了!這一切就發生在衆目睽睽下。
化爲深坑的流湖畔,伴隨許苑雲追擊佛主南下,整片羣山也安靜下來。
這時候,破空聲突兀傳來,一道淡金色的陽神如一枚炮彈,撕裂空氣,抵達山顛,又突兀停止,如鴻羽般輕飄飄落在徐修容三人身旁。
道門掌教,辛瑤光!
頭戴蓮花冠,身披羽衣,手持拂塵的辛瑤光默然看着這一幕。
她雖抵達的晚,但通過“道門天眼”,在遠處就已經窺見了這裡發生的事。
此刻,這位道門當代掌門人有些失神,對季平安就是國師這件事,全然沒有一點點防備!
她宛若謫仙子般的臉孔上,神態幾乎凝固了,神藏境的神識鋪天蓋地瀰漫,並再一次確認了國師的消亡。
“季平安……”腦海中,過往的記憶如跑馬燈般閃爍:
第一次,在神都的那座大石橋上,自己因聽到了國師的笛聲,而被勾起思緒,現身堵住了易容後,擊敗墨林弟子返回後的他。
“你是何人?”
“回稟掌教……”
昔日的對話言猶在耳,當時她恍惚間,就曾在那個低眉順眼,卻又不卑不亢的年輕人身上,窺見到國師的些許影子。
但彼時,也只認爲是師徒之間,言傳身教的緣故。
而後,也不知怎的,莫名逐步熟絡起來。
那個膽大的年輕人,更在大賞前夕的那場聚會上,隱隱將自己都算計了進去——以並不令她討厭的方式。
再然後,這個小星官一腳踏入舞臺,在大賞中驚豔了整個世界。
當時,自己就已經覺得,此子未來必定不凡,這纔將俞漁丟了過去。
結果之後的一年裡,其在瀾州所做的一切,也着實堪稱驚豔,有時候,就連辛瑤光都自慚形穢,想着自己與之同齡時,不如遠矣!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將這個小星官,當成了未來的欽天監領袖看待。
可誰曾想,他的真實身份,竟就是國師轉世?
一瞬間,辛瑤光回溯季平安出道以來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只覺一切的不尋常都有了答案。
可笑她們,卻有眼不識真人。
尤其想到,過往的許多次,二人的相處過程中,國師是否都在暗中發笑?
本該是臉紅心熱,慚愧無地……但爲什麼,他偏偏這樣死了?!
自己知道了真相,但那個會笑眯眯不卑不亢與自己對話,昔年曾親手教授她修行的道理的人,卻再次消失了。
“你們早就知道,他是國師?”
辛瑤光心中情緒翻騰,最終卻悉數都被她壓下心底,身爲掌教,她必須要在外人前表現的處變不驚。
這時候,扭頭看向徐修容三人,輕聲問道。
“是。”徐修容失魂落魄地點頭。
“你們知道佛主要殺他?”
“是。”
“他也知道?”
“是。”
徐修容如同丟了魂魄,化爲了一臺沒有感情的應答機器,無論辛瑤光詢問什麼,都只能得到相同的答案。
倒是齊念與裴武舉雖心中同樣悲痛,但畢竟要冷靜許多。
這時候看向辛瑤光,大概將自己等人覺察不對,趕來馳援,過程中卻被朝廷神將阻攔的經過說了一遍。
“朝廷……”辛瑤光沉默了下,然後忽然說道:
“他不提前通知你們,是爲了你們好。”
這種層次的戰鬥,即便多了三個新晉觀天,其實也扭轉不了戰局。
“佛門謀殺國師,此事大周定然會有個交代,朝廷也必須給個交代,人死不能復生,你們現在要想清楚的,是接下來做什麼。”
辛瑤光冷聲說道,她的聲音飄蕩在羣山中,這是在表達道門的態度。
旋即,辛瑤光拔地而起,朝北方神都返回——國師隕落,接下來還有一場大戰,她預感到,剛剛與妖國和談的大周,要與南唐開戰了。
然而她飛出沒多遠,突地若有所覺,凌空而立,冷着臉望向西方,說道:
“鬼鬼祟祟,妖國莫非也有意下場?本座奉陪!”
她話音甫一落下,遠處藏身天地中,前來看熱鬧的妖國之主沒有吭聲,用行動表明了態度——轉身就走。
妖國並未參與這場圍獵,只是感應到動靜,前來圍觀,自不願招惹來無妄之災。
而果斷後退的妖國國主同樣心中激盪,意識到了接下來九州局勢的變化,這無疑對妖國是件大好事:
人族內鬥,妖國正好可以休養生息,何況國師本就是妖國恨之入骨的仇敵,豈能心中不覺快意?
而伴隨辛瑤光離開,羣山中廝殺爭鬥的修行者也如夢方醒,紛紛變了臉色,轉身朝各自門派方向返回。
尤其是那些前來圍獵國師的仇敵,更是跑的迅速,生怕被清算。
“季平安竟然就是國師轉世……”高明鏡丟出畫軸,心中震驚的無以復加,“必須立即將消息傳回去,九州又要變天了。”
佩玉佇立良久,也有些落寞地轉身,消失在森林中,猶自難以置信:
“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就這樣落幕了?”
可數位神藏親眼目睹,已是鐵證如山。
人羣迅速散去,就像來的時候那樣突然,也將這個驚天大消息傳向九州各地。
眨眼功夫,羣山安靜了下來,白雪皚皚的世界裡,那被炸的漆黑的神色巨坑中央。
老監正彎腰,從泥土中抓起已破碎不堪的古舊星盤,用顫抖的手,一點點擦去其上泥土。
這是國師留下的,唯一的遺物。
……
……
餘杭城。
時值除夕,整個城池都瀰漫在節日的喜慶氣氛中。
然而當雷州方向七曜橫空,伴隨奇異亮光,火光如線,城內的修行者們聞風而動,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
當雪姬抵達陰陽學宮時,就發現此處熱鬧非凡,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都聚集在大堂內,緊張地等待着。
“雪姬前輩,你來了。”黃塵對雪姬很尊敬,雖然對方出身不好,但畢竟是曾與國師有過曖昧的女人,面子要給。
“恩,”雪姬習慣性臭着一張臉,輕輕頷首,目光一掃:
神皇、陳玄武、江春秋、布衣神相等人一夥,自成小團體。
衛卿卿等重生者,是另外一圈。
再加上星官羣體,以及聞訊而來,被辛瑤光留在餘杭的聖女俞漁,和背對衆生的聖子,一下就顯得擁擠了起來。
“這麼多人?”雪姬皺起眉頭,她還是並不太習慣這種場合,然後扭頭四下一望:
“季……司辰與徐監侯不在?”
黃塵顯得又興奮,又擔憂:
“此番大動靜,大家都很關注,徐監侯之前就離開了,應該是早有察覺,季平安許是也跟去了吧。”
這段日子季平安閉死關,沒有露面過,雖然黃塵也懷疑他離開了,但考慮到可能涉及國師的大事,所以習慣性打掩護。
“方纔定是監正突破了,想來他們去迎接了,”
神皇顯得很亢奮,他沒有以傀儡身出現,而是小胖墩形象,過年了,他換了一身新衣裳,戴着虎頭帽,顯得還有點可愛。
監正突破,這是能改變九州格局的大事。
神皇也有點飄了,覺得自己可以適當地浪一浪了。
如今有了神藏境庇護,就算他身份暴露,也不怕,等國師也恢復,到時候手裡攥着兩個神藏星官。
呵呵,就問你怕不怕?
神皇開心傻笑着,覺得自己收復山河,重新掌控皇權的日子不遠了。
衆人雖也有些擔憂,但總體氣氛還是不錯的,然而雪姬卻隱隱只覺焦躁。
她依次掃過衆人,看到布衣神相盯着她看,不由問道:
“你看什麼?”
布衣神相愣了下,搖了搖頭,說道:
“可能看錯了吧。”
他捏了捏眉心,在在場不少人頭頂看到了陰雲,其中尤以雪姬爲甚。
躁動的氣氛中,衆人又等了許久,終於盼望到有星官從西方疾馳而來。
衆人紛紛奔出庭院,就看到白髮白鬚的老監正一步踏出,身旁跟着徐修容三人。
然而和預想中的歡喜不同,四人氣氛壓抑,監正更是一言不發,就潰散爲星光奔去了觀星臺。
“這……”不必說,衆人也都察覺到不對勁,心頭驀然一沉。
黃塵走出,看向徐修容試探道:
“師妹,監正師兄可是突破了神藏之境?”
徐修容悶悶地點了下頭。
果然……黃塵臉上浮現狂喜,但又強行按耐,問道:
“此乃大喜事,你們這是……”
徐修容一聲不吭,旁邊的武瘋子裴武舉嘆了口氣,走上前來。這位老牌武夫迎着眼前一張張帶着期待的臉孔,心中驀然酸澀,老眼泛紅,終於還是一口氣,吐出晴天霹靂:
“季平安就是國師,他被佛門帶人殺死了,監正他們也沒能擋住……”
接着,老武夫閉着眼睛,一口氣將整件事說完,過程中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安靜地聽着他講述,場面落針可聞。
“……事情就是這樣了。”裴武舉說完,不忍地撇開頭。
而原本歡天喜地,換了新衣裳,準備過年迎新的人們悉數呆怔當場。
季平安就是國師……國師死了……黃塵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小胖墩神皇如遭雷擊,一個踉蹌沒站穩,跌坐在地上。
一臉高傲,前來打探消息的俞漁茫然地站在人羣中,身旁的黃賀、沐夭夭也一副恍惚神態。
以洛淮竹爲代表的天榜小分隊只覺腦子裡隆隆作響,分不清東南西北。
衛卿卿等重生者也是怔在當場,回不過神來,懷疑自己的耳朵。
“噗通!”
突然,一道沉重的聲響打破了沉寂,只見站在人羣邊緣的雪姬,直挺挺倒在了地上,竟是直接昏死了過去。
……
學宮深處,某座別苑中。
房間內,慕九瑤與二青相對而坐,認真地吸取着面前凌空漂浮在半空的那破碎的金色竹簡。
終於,伴隨一個周天結束,二妖同時睜開眼睛,結束了今日的修行。
二青皮毛油亮,比之從前更有精神了,嘻嘻笑着:
“小姐,我更進一步了呢!感覺這樣下去,最多幾個月,就能恢復如初!姑爺給的東西真好呢!”
慕九瑤臉紅了下,伸手戳了戳二青的額頭,嗔道:
“不要亂叫。”
但心中又何嘗不欣喜?
這些日子,藉助妖祖之血,兩妖幾乎足不出戶,只潛心修行,她也早已入了破九,朝坐井攀升。
慕九瑤更有種清晰的預感:等她徹底消化妖祖之血,會達到遠超當年巔峰時期的高度。
而這一切,都源於離陽。
想到這,她心底爆發出強烈的思念,憂傷地想,離陽好久沒過來了呢。
不過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善於自我攻略,知道自己的身份很敏感,必須與季平安保持一定距離。
“說起來,今天是人族的新年呢?他總該能結束閉關出來吧?”慕九瑤嘆息。
二青用力點頭,激動地拍打肚皮:
“之前他們過來說,今晚有晚宴,邀請咱們去呢。”
慕九瑤點了點頭。
身爲客人,她不好隨意走動,但參加晚宴是名正言順與離陽見面的機會,想到這裡,她不禁期待夜晚儘早到來。
這時,二青的耳朵突然動了動,奇怪道:
“外面好吵,發生什麼事了嗎?”
慕九瑤也聽到了遠處的聲音,奇怪地站起身,主僕二人走到院中,不禁往外走。
沒走多遠,就遇到了失魂落魄往回走的遊白書。
作爲同一個時代的重生者,彼此住的比較近。
“出事了嗎?”慕九瑤抱着二青,嘗試詢問。
遊白書這才猛地回神,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道:
“季平安是離陽。”
慕九瑤奇怪道:“我知道呀。”
遊白書繼續道:“季平安也是大周國師。”
慕九瑤愣住了,覺得有些亂。
遊白書卻自顧自繼續說道:
“國師死了,季平安死了,離陽也死了。”
接着,他絮絮叨叨,彷彿找人傾訴一般,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而慕九瑤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化爲了白紙一樣蒼白,沒有絲毫的血色。
……
……
神都城。
欽天監。
今日的欽天監格外的喜慶,不只是因爲新年,更因爲七曜橫空代表着新的神藏星官的誕生。
也代表着,在長達十年的頂級戰力空缺後,欽天監終於迎來了第二位神藏。
站起來了。
李國風欣喜若狂,當即大手一揮,將原本籌備的新年晚宴提高了一個檔次。
整個欽天監從上到下,無論是星官,官吏,還是普通的陰陽生,都獲得了大筆賞賜。
因此,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京城裡的權貴們更是聞風而動。
整個下午,三名監侯坐在欽天監內,迎來送往的,驅車前來恭賀的權貴們就超過了兩位數,一時間,就連朝廷裡的晚宴都黯然失色。
欽天監儼然成了神都最靚的仔。
“呵,揚眉吐氣啊,揚眉吐氣!”
小樓內,送走了最後一位王爺,李國風,白川和方流火三名監侯坐在房間裡,臉上洋溢着笑容。
自從國師去世後,欽天監人走茶涼,地位明顯下降,但今日卻又重新門庭若市起來。
熱鬧的勁頭,儼然逼近國師還在的時候。
朝廷裡廝混的官員,最擅長看風向,如今哪裡不懂得來燒冷竈的道理?
“可惜啊,晚了!呵呵,往日裡一個個拿腔作調,如今倒是都湊了過來,實在令人厭煩。”
方流火是個直性子,對官場做派素來不喜。
白川也難得地贊同他,鄙夷道:
“世態炎涼,全在此間,所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也是一樣的道理,這羣趨炎附勢之人,不可深交。”
很多時候,之所以鬧矛盾,都是因爲資源有限。
如今眼看着欽天監重返巔峰,未來一片大好,水火不容的兩個監侯也都和顏悅色了。
李國風看着兩人交談,搖頭笑了笑,對這些倒並不覺如何,人類大抵都是這般,也沒什麼可指責的。
他只是感慨:
“說起來,這一年從季平安入監,好像一切就在向好了。”
兩名監侯聞言也都唏噓起來。
的確如此,從打季平安入監,先扭轉了內鬥局面,又一舉在大賞中提起了一口氣。
而後國師現身,注入一針強心劑,徐修容晉級再高一層,再到如今監正突破,終於恢復巔峰。
甚至可能是欽天監有史以來的最巔峰時期。
這一切的轉變,那個轉折點,好像就應在季平安身上。
“可惜,我等困於神都,無法與之共聚,更不知道監正師兄之後是否會回神都來。”方流火感慨。
白川分析道:
“以神藏星官的腳力,定然會迴歸。不過監正師兄首要事,還是接回國師纔是。”
李國風也是頷首,認同這個判斷。
之前國師不敢冒頭,如今局勢不同,接下來只需靜等監正將國師接回神都修行。
念及此,三人不禁心潮澎湃,既期待,又緊張。
而就在這時候,門外腳步聲匆匆逼近,然後房門被猛地推開,一身玄色官袍的裴司歷踉蹌進門。
“又是誰來拜見?難不成是元慶?你這般模樣?”李國風笑罵。
以往都是口稱“陛下”,如今私下裡已經直呼“元慶”了,這就是有無頂級戰力的底氣區別。
然而裴司歷卻只是失魂落魄模樣,手中捏着一份信函:
“這是道門掌教送來的,她以陽神之軀,剛從雷州趕回,帶來了第一手消息。”
雷州的消息?
三名監侯精神一震,看到裴司歷模樣,心中咯噔一下,滋生強烈不安。
“難道是監正師兄晉級出了問題?”李國風臉頰微微抽動。
裴司歷搖頭:“不是。監正晉級順利。”
三名監侯齊齊鬆了口氣,心想那還能有什麼大事?
“拿來我看。”李國風淡淡道,擡手一招,信函落入他手,擡眸看去,口中念道:
“國師轉世之身份,乃爲季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