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想到,在這個盛夏,有這樣本該死去的人,竟會以這種方式,再次踏上舞臺,出現在人們的面前。
大周國師這個名字,對這個世界而言,無疑是一座史書上無法逾越的高山。
他生的時候,一舉一動攪動着風雲,便是死後,仍舊有無數人,各方勢力,爲了他的死而爭鬥廝殺不休。
這大半年裡,其實各方都不止一次懷疑,國師是否真正的死亡。
亦或者,死去的人是否還會再一次重生,以新的身份歸來。
爲了驗證前者,各大勢力反覆進行一次次探查,他們相信,不可能有人可以瞞過諸多神藏。
關於後者,猜測的確無法杜絕,但就像是許多人判斷的那樣,時代變幻的太快了。
就算國師真的再次奪舍,換了新的身份,但錯過了時間窗口的他,也註定無法再競逐什麼,影響什麼。
但在諸多猜測裡,唯獨沒有人想到,國師會再次以季平安的身份,回到這個屬於他的世界。
……
青雲宮,議事殿內。
當季平安推開門,摘下斗笠,微笑着說出這句話,整個會場都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中,落針可聞。
一道道視線,落在他的臉上,一道道神識,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驗證了他身份的真實。
陽光從季平安身後打進來,他如同站在太陽之中。
而那些跺跺腳,九州震動的大人物們,卻好似成爲了石雕,一動不動。
“怎麼不說話?我臉上有東西嗎?”季平安笑問。
譁!!
這一刻,近乎凝固的,不真實的死寂被打破,時間恢復了流淌,在場的一道道身影,近乎本能地彈起來,所有人被驚的起身,發出一串的驚呼。
“你……你……”
身居主位的辛瑤光站了起來,羽衣大氅劇烈抖動,她眉心的蓮花印記應激閃爍,道門天眼中,眼前的人如假包換。
是真的……可怎麼可能?
這一刻,不食人間煙火的劍仙子近乎失態,難掩動容!
“季平安……國師!?”
旁邊,陳夫子死死瞪大眼睛,這位以大儒自居,講究行走坐臥禮儀派頭的大人物,這時候全然失態,手中的杯盞都隨之跌落,發出咔嚓碎裂聲。
“大周國師!”
晉級觀天的欒玉大長老,與他對面的,隱士氣質的墨閣閣主愣在原地,懷疑自己看錯了,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極不真實。
至於同樣在場中的兩名星官……
這時候,宛若被雷霆擊中,渾身顫抖,難以自抑。
李國風難以置信地看着前方的年輕人,大腦一片空白,心頭一股熱流猛然奔涌,鼻頭一酸,又擔心這是虛假的,一時不敢上前。
他身旁的徐修容卻已是淚流滿面,臉上卻綻放極大之驚喜的笑容,近乎用盡全身力氣,吐出二字:“師尊……”
季平安笑着朝兩名弟子點點頭,有些心疼與愧疚地說道:“是我,我回來了。”
一錘定音!
沒死!
當初在雷州被佛主以粉碎一尊本命法相爲代價,蒸乾了整座流湖,打的形神俱滅的大周國師,竟然沒死!
非但沒死,而且身體都毫無損傷!
甚至於,在場衆人悚然意識到,憑藉他們如今的靈覺,季平安能悄無聲息,直到推開門,才被他們注意到,這說明什麼?
說明其如今的境界修爲,也非昔日。
甚至,有可能已經……恢復巔峰……
想到這個可能性,所有人都恍惚失神。
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怎麼可能沒死?明明當時的一切,都被所有人注視着。
巨大的迷惘與驚愕,填滿了所有人的心海,但旋即,他們又突然釋然了:
他是大周國師啊。
是了,他是創造了無數奇蹟的國師,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然開始爲羣星歸位佈局,以季平安的身份,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若非妖族奇襲餘杭,他被迫現身,根本不會被發現馬腳……這麼多的不可能都做到了,那再次瞞過全天下,又有什麼值得詫異的呢?
“伱……沒死!”辛瑤光確認般問。
季平安笑了笑,從懷中取出那一頁道經丟給她:“物歸原主。”
再無疑慮。
這一刻,辛瑤光心中千頭萬緒,百轉千回,有無數話想說,但最終,只是深深吸了口氣,站在原地,忽地躬身稽首:
“道門掌教辛瑤光,參見國師大人!”
恍如當年。
這一刻,其餘人也被點醒。
李國風與徐修容同時行禮,沒有在這個莊重的場合稱呼爲師父,而是一樣說道:
“欽天監監侯李國風、徐修容,參見國師大人!”
欒玉眼神複雜地看着當初她不曾在意的年輕人,躬身彎腰:
“御獸宗大長老,欒玉,謹代我派御主,參見國師大人。”
墨閣閣主眼神激動,恍惚彷彿回到了當年:“墨林,參見國師大人。”
曾經在餘杭城,壓制過季平安,反被打臉的陳夫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徐徐吐了口氣:
“雲槐書院,陳某人,參見國師……大人!”
迴歸。
這一刻,在這雖小,卻又廣袤無比的房間中,大周國師真正意義上,回到了他的世界。
恍然如昨日,巔峰時刻,九州朝拜。
他有了短暫的失神,旋即,季平安笑着說道:“諸位道友,不必多禮。”
衆人這才擡起頭,用複雜或激動的目光,看着季平安一步步走過來。
辛瑤光忽然走出了她的坐席,主動讓出位置,坐在了下首的位置。
季平安看了她一眼,也未拒絕,而是欣然在主位坐下,直到這時候,其餘人才紛紛重新落座。
只是卻無人開口,而氣氛也早已不同了,休會,更無人再提。
“說起來,我上次進入這間屋子,還是上一個盛夏。”季平安有些感慨地說道,撫摸着光可鑑人的桌面,“只是眨眼之間,世界就變了模樣。”
衆人皆有觸動。
季平安繼續說道:
“上一次,我來這裡,是以‘國師弟子’的身份,公佈了星辰週期的事,這一次,同樣想與你們說說有關星辰的一切。”
頓了頓,他環視一張張臉,笑道:
“我知道,你們或許有許多疑問,更想知道我當日如何在佛主手中走脫,這大半年裡,又去往何處,我知道你們很急,但請不要急,在說那些細枝末節之前,我想先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他的語調很平靜,因爲事先打好了草稿。
在昨日決定今日攤牌時,他就在想要說什麼,以及怎麼說,設想了好多個版本。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最樸實無華的方式。
在過去的半年裡,他在極地聖廟中的時候,修行間隙裡,不止一次與師兄探討過,等迴歸後,如何收攏力量,競逐權柄。
當時他們一致認爲,最終的爭鬥,不只是幾個最強者間的爭鬥,更是各方勢力的整體鬥爭。
若兩名神藏激鬥,實力相差較大,身旁縱使有一兩個觀天,也未必能影響勝負。
但若相差無多,身旁有無數觀天坐井,擺開成陣勢,便足以是影響天平的關鍵。
當年,季平安身爲離陽,劍道無敵,但還是被人羣圍殺在界山,這是前車之鑑。
自那以後,他學會了團結更多的力量。
所以,他此次返回,便至少要團結整個大周的力量。
“解決內部紛爭的唯一方式,是給他們一個外部強敵。”
這是他對琉璃說的話,所以他準備不做隱瞞,公開一切,用外部的敵人,來解決內部的消耗。
他也要說出自己的計劃,獲得權柄,然後放棄成爲紅塵仙,以此來避免九州的生靈塗炭。
“可那些人會相信你嗎?”行止真人曾擔憂地問。
季平安當時的回答是“信任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沒有選擇。”
是的,沒得選!
因爲最後的競逐必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參與進來的,只能是最強者之間的搏殺,而這又涉及到結盟。
在前期,他們自然會願意結盟,先將有威脅的外部對手解決。
而且,但凡是認爲自己沒有機會的,那麼最好的方案,就是投靠實力強的。
這樣一來,只要自己一方的陣營獲勝,也能攝取最大的利益。
而無論離陽,還是大周國師,或者今日之季平安,都有足夠的讓他人押寶自身的底氣。
所以,外人是否信任他會放棄紅塵仙,並不重要。
因爲就算他不放棄,只要他表現出足夠的,能競逐紅塵仙的能力,就已足夠令他人歸心。
所以,這一刻,坐在青雲宮大殿的主位上,季平安環視衆人,開始用低沉的語調,講起了那個有關於紅塵仙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房間中很安靜。
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在安靜地聽着,只剩下季平安的講述聲。
房間外則很沸騰。
那些目睹了季平安歸來的在修士們在恢復了行動力後,紛紛朝主殿這邊聚集過來,但又不敢真的進入召開峰會的那個院子。
人們聚集在廣場上,議論紛紛,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極大的震驚,而更多的視線,都投向了人羣中的星官們。
簡莊等星官神色激動而忐忑,有些不確定是否是真實,患得患失:
“你們說,國師真的回來了嗎?會不會是看錯了,或者有人僞裝?”
“可這裡是峰會啊,那麼多強者在,誰敢僞裝?又有什麼用?”有人反駁。
人羣裡。
石紀倫忽然說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國師的那套衣服,很眼熟。”
薛弘簡等人愣住了,然後不約而同回想起了回城路上遇到的那對男女,想起了當初消失的國師與菩薩。
也是大半年的時間點,也是對欽天監的人如數家珍,眼光格局很大,也是對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局勢很關注……
“不……不會吧……”
一名少年星官嚥了口吐沫,被自己的猜測嚇住了。
……
房間中。
季平安的講述已經到了末尾:“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
他拿起桌上的,屬於辛瑤光的茶碗,喝了起來,而房間中的其餘人都已陷入了極大的震驚中。
恍然失神。
在過去的兩刻鐘內,他們聽到了一個內容驚天的故事。
若是別的什麼人講述,他們只會笑笑,將其歸於江湖人豐富的想象力。
但倘若講述者是大周國師,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紅塵仙……九州大陣……日月星辰是虛假的……“穹頂”與權柄……古老的四位聖人……浩劫……
這些名詞與概念,每一個拋出來,都足以震動整個世界。
此刻,經由季平安娓娓道來,給在場衆人造成的衝擊力,可想而知。
良久。
辛瑤光第一個開口,這位女掌教難掩恍惚:
“所以,重生之人的集體出現,是因爲這片天地,要逼迫我們角逐出一個勝者?就像神都大賞那次比試一樣?”
“是。”
徐修容喃喃道:“如今是輝煌與燦爛,是以犧牲未來爲代價的,一旦終局到來,生靈塗炭,只有一部分人能存存活下來?”
“是。”
陳院長喉結滾動,彷彿看到了末日降臨的一幕:“所以您是知道了這些,所以才……”
季平安放下茶盞,睥睨他:“我當年研究了一輩子星辰,你們真以爲,只是單純地爲了追尋所謂的道?”
衆人給震住了,覺得極有道理。
季平安繼續誆騙:“否則,你們以爲,我何以能提早重生?何以能屢次逢凶化吉?”
他當然不能說,自己之所以屢次轉生的真正原因,但不影響藉此讓衆人腦補,增強他敘述的可信程度。
季平安嘆息一聲,說道:“正因爲我提早察覺了這一切,所以才獲得了遠古道尊的傳承,今日出現在這裡。”
頓了頓,他的神色變得無比嚴肅,緩緩站起身,俯瞰衆人,說道:
“我所說的一切皆可查驗,我知道你們或許不信,但極地的聖廟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我不知道你們在得知這一切後,心中又怎樣的想法,但我,不願看到生靈塗炭,浩劫降臨,不願看到山峰傾倒,河水決堤,不願看到太陽熄滅,星月隱去,不願看到我辛苦支撐的王朝覆滅,我所生活的這方世界的凋零,所以……”
說到這裡,季平安再無半點遊戲神態,神色之中,唯有莊嚴肅穆!
他掃過席間一張張沉重的臉孔,深深吸了口氣,道:
“浩劫已至,諸君,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