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妙……”星光凝聚,夙來以沉穩溫和模樣示人的欽天監正,此刻神色慌張,他原本被留在宅子裡等待,但此刻,卻直奔皇宮而來:
“我的本體感應到了極大的危機,但目前還不清楚危機來源……”
作爲“分身”,他與遠在瀾州的“本體”有所感應,但畢竟無法那麼清晰。
而在看到季平安同樣雙眼泛紅,額頭青筋凸起的模樣後,監正閉上了嘴巴,意識到:
同爲星官的國師,也第一時間感應到了。
這一刻,一道道目光匯聚於國師身上。
而季平安則雙眼緊閉,周身氣息翻騰,任憑無數紛亂繁雜的“畫面”,匯聚爲信息洪流,如同決堤的海水,瘋狂灌入他的識海。
若是尋常修士,早被這龐大的信息沖垮精神,瘋癲。
但季平安的識海卻廣闊深邃,任憑沖刷,亦巋然不動。
那些畫面裡,皆是悲慘景象:
天空塌陷,陸地下沉,海水決堤,暴風肆虐。
萬千“星辰”墜落,無數城池化爲廢墟,億萬生靈在毀滅天災下,失去生命。
其中一副從高空俯瞰的畫卷,則清楚顯示着,裂開的天穹下,是太陽風暴吞沒一切的景象。
其間間雜着一些零散的畫面,闢如夜空中,浮現出好似梵高的《星空》般魔幻的畫卷……
又比如,天空中修士如同一片螞蟻般死去,朝大地墜落。
“呼!”
終於,季平安猛地睜開雙眼,從占卜推演的狀態中恢復,他大口喘息,眼底浮現出一絲絲後怕。
“國師……”神皇臉色不太好看,隱有猜測。
而季平安接下來的回答,則證實了他們的想法:
“我感應到了浩劫的降臨,不久之後,穹頂大陣就要破碎,屆時九州陸沉,生靈塗炭。”
他簡單描述了下自己看到的景象,而這無疑如同炸彈,令所有人腦子裡轟的一聲響。
“爲什麼……不該等重生者們全部恢復麼……”徐修容喃喃,臉色發白。
衆人原本還覺得,雖說局勢兇險,但還有時間。
可以操作。
但星官既然已經預警,說明浩劫已經很近了。
“不,這只是我們的一廂情願,”辛瑤光明白了什麼般,道,“倘若需要角逐出最強者,那的確該等重生者們都恢復。
但若按國師的猜測,那就不需要了,佛陀、妖祖、大魔都已經選定了目標,至於道尊,最後無非是在我們中挑選罷了,又何必要繼續等?”
她環視衆人:
“大魔前些日子,突然離開太廟,可能就是因爲穹頂將要降臨,所以提前去準備了,情況比我們預想中更糟糕,我們……沒有時間了!”
靜!
這一刻,面對這一系列的狀況,饒是在場之人都是心志堅定之輩,但也都生出絕望與無力感!
並非他們道心不夠堅定,實在是面對着四位紅塵仙上萬年的佈局……任何人,都會絕望。
一切似乎,已經無法挽回了,他們就像一羣可笑的螳螂,商議着怎樣攔截迎面駛來的馬車。
絕望!
消沉!
沮喪!
悲痛!
“我們還沒有輸!”就在此刻,季平安開口,語氣堅定地說道:
“這就放棄了嗎?諸位能從凡人一步步走到今日,皆面對過無數困苦與絕境,難道現在,連敵人的面都沒看到,就已經放棄了嗎?”
他聲音越來越高,目光鋒銳地掃過衆人:
“沒錯,我的確推演到了浩劫的降臨,但這不是必然!這只是未來的一種可能!僅此而已!過往我曾無數次推演到絕境,但最終都都活了下來!翻盤獲勝!我不信,這次就不行!”
星官預感到的未來,本就有許多種,且時刻在變化,並非註定的。
就如此刻眼前的浩劫,只是基於當前的局勢,獲得的啓示,而非既定的未來。
倘若眼下發生一些重大時間,那推演中的未來也會相應變化。
這是星官的邏輯,也是季平安一以貫之的邏輯。
而伴隨他的一陣叱責痛罵,衆人終於從消沉中脫離。
神皇“呸”了一聲,雙手拄着青銅劍,罵罵咧咧:
“國師說的對,哪有仗還沒打,先投降的道理!?紅塵仙又怎麼樣?當年那什麼魔道祖師,不還是被殺了?剁成了雜碎?當年能殺,爲何我們今日就殺不了?”
李國風與徐修容也開口道:“諸位可忘了,此前曾答應,願挽天傾?”
辛瑤光擡起頭,目光堅定起來:“退無可退,唯有一搏!我輩修士,何懼一戰?”
有了帶頭的,雖氣氛仍不可避免壓抑緊張,但衆人終究燃起了鬥志。
而季平安則趁熱打鐵,語速飛快道:
“既然如此,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接下來,我們必須抓緊最後的時間窗口,儘可能備戰。”
刷的一聲,衆人都看向這位曾經的第一強者,等待命令。
他們並不是甘心聽從他人的性格,但他們都是聰明人。
聰明人很清楚,這個時候,必須統一意見,由一個人做決定,而非內耗。
而有這個威望的人,有且只有大周國師。
“辛瑤光,”季平安看向女掌教,臉色嚴肅,“道門弟子最多,攻伐最強,更爲國教,當爲中心主力,道門須立即全力開拔,作爲督軍,以雷霆手段,鎮壓一切內部不安分,且在瀾州主戰場把控局面,死死牽制戰場敵人主力!”
女掌教斂眸,手中拂塵一甩:“道門三千弟子,聽令。”
“神皇,”季平安說道:
“如今神都震盪,你安分了這麼久,該活動活動了,一天內,必須將朝廷把控在手裡,並傳旨整個大周各地軍府,不惜一切代價,用最快的速度平息戰爭,且做好應對災難的準備。”
神皇笑罵道:“重生回來,朕倒要聽你指揮了,放心,用不了一天,半天內,朕若是穩不住局勢,神皇兩個字倒着寫!”
說着,他邁步就拎起元慶的脖領子,朝殿外走去。
“陳院長,”季平安看向大儒,“你部位居雷州,盯死妖國主力可有困難?”
頭戴儒冠,身披儒袍的老院長彷彿被激怒了,拂袖便走:
“國師你昔年便點評我輩讀書人清談誤國,只知批駁,不懂實踐。今日老夫便教你知道,我雲槐書院的讀書人,文能提筆,劍能殺敵!若有半隻妖族軍隊跨過雷州,無須你說,老夫自絕於天下。”
季平安又逐一點明瞭欒玉、墨閣閣主,分派任務,二者也都應下。
而他這一切的佈置,核心目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將大周的戰力,從瀾州這場戰爭泥潭中解脫出來,做好應對劫難的準備——無論是開戰時,需要將妖國、南唐佛門的強者全部拖住,避免其成爲影響天平的籌碼。
還是最糟的情況下,一旦失敗,盡全力保留實力,避免生靈塗炭,都需要先將力量聚集在一起。
“監正,”季平安最後看向自己的三名弟子,說道:
“你們的任務只有一個,不是戰鬥,而是下令所有的星官分別推演,用占星術盯死佛門、妖國所有強者的動向,並時刻通知朝廷與四大門派,我需要每一個可能影響戰爭天平的敵人,都有至少一個,我們的強者盯死他!
死死盯死他!無論對方目的如何,都要拖住,記住,我們的目的不是打敗這兩國,而是牽制,就算贏了凡間的戰爭,可一旦輸掉穹頂之爭,那一切都毫無意義,反之,就算損失再大,也值得。”
欽天監正、李國風、徐修容面容肅穆,同時抱拳:
“欽天監星官,遵命!”
眨眼功夫,一名名強者領命而走,這偌大的太廟,好似成了軍帳一般。
然而這場戰爭,卻是季平安生平最難打的一場。
而作爲指揮官,他將最難的一個任務留給了自己:
那就是,在最後的時間裡,想到獲勝的方法,或者,將實力提升到足以以一敵三的程度。
“其實,你沒必要將這些自己抗下,”辛瑤光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這位女掌教等四周清淨了,纔看向他,說道:
“大周不只有你,心懷天下的,也不只你一個,大不了最終時刻,我們與你一起殺上凌霄。”
季平安擠出笑容,說道:“我曾經聽過一句話,叫做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在我的家鄉,這句話被許多人濫用,導致某些時候,好像變成了一句壞話,但我還是覺得,這話很對。”
辛瑤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說道:“您還是我曾經崇敬的那位長輩。”
彷彿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接納了國師的歸來。
“快別這麼說,我現在可比你年輕多了啊,”季平安打趣道,然後忽然想起來什麼般,道:
“對了,能否將道經再借給我一陣子?方纔不方便說,但我的確懷疑,道尊可能也留下了一些佈置,我在想,或許從《道經》中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辛瑤光無奈地笑了笑,竟然有些嫵媚:
“國師大人還是信不過我,覺得我身爲掌教,最可能被道尊悄無聲息影響麼?”
季平安表情真誠:“我一心爲公。”
辛瑤光笑了笑,隨手一揮袖子,將一整部《道經》完完整整丟給他,轉身消失在天邊:
“國師要看,拿去便是。”
……
……
皇城的一場“政變”,結束的極快,而更加令神都百姓始料未及的是。
接下來半天,元慶帝公開召集羣臣,召開大朝會,宣佈了初代神皇的歸來,並正式將皇位移交給先祖。
羣臣驚詫,部分臣子表達了抗拒,神皇的處理方式異常簡單。
據說他在大殿上,拎起青銅劍,慢條斯理行走於百官中,當他停下腳步,劍身染滿了鮮血,大殿中羣臣瑟瑟發抖。
這顯然遠不是最佳的解決方式,甚至堪稱暴君行徑。
但神皇沒有時間,慢慢地完成權力更替,亂世用重典,武力鎮壓雖有無窮隱患,但卻是短時間內,穩定局勢的最有效方法。
與此同時,朝廷與五大宗門同時發出一條條命令,按照季平安指定的方略,整個大周如同一臺龐大無比的機器,轟隆隆運轉起來。
那些原本因利益之爭的桎梏,在浩劫面前,都被辛瑤光等各派掌門人強勢鎮壓。
還是那句話,就算有代價,也顧不上了。
當國師揮起指揮棒,一切都要爲“團結”讓路,爲此,他們不惜集體扮演一次暴君。
而就在整個神都,乃至整個大周,都因國師的命令,而瘋狂運轉起來的時候。
那個發出命令的人,卻沒有出現在漩渦中的任何一處,而是默默回到了神都城中,那座宅院裡。
吩咐下人去買了一隻圍棋盤,兩盒棋子。
躺在了庭院中的那隻竹椅中,開始自己與自己對弈。
彷彿整個世界都與自己再無關係。
“這是今日的戰報。”
傍晚,西天的霞光照亮了整座天空的時候,琉璃菩薩推開後院的門,靜靜走到了季平安身旁,將手中捏着的“奏摺”遞了過去。
季平安沒有接,他只是慵懶地坐在竹椅上,身子歪斜着,捏着一粒棋子,盯着旁邊矮桌上的棋盤出神。
棋盤上,擺滿了黑白棋子。
但哪怕是大周的圍棋國手們,都看不懂這棋局,只因爲黑白落子毫無規矩,完全像是小兒胡亂擺弄的結果。
然而面對這樣一局堪稱“胡鬧”棋局,季平安卻遲遲無法落子,直到琉璃呼喚第三次,纔回過神,笑了笑:
“放在一邊吧。還有什麼事情嗎?”
赤足如雪,青絲如瀑的琉璃菩薩看着外表慵懶鬆弛,但實則自從回到神都,沒有睡過一刻鐘的季平安,眼神中閃過心疼,她猶豫了下,還是說道:
“瀾州那邊,聽到你還活着,趕回來了一批人,想見你。”
頓了頓,她又道:“人已經到門外了。”
季平安張了張嘴,然後就只見琉璃微微側過身,望向內院敞開的門,旋即,便見一道道身影,已經一起走了過來。
爲首的,是一身紅色道袍,揹負飛劍,英姿颯爽,眼神如劍的魏華陽。
在她身後,是素衣廣袖,神態嬌柔,眉眼細而柔的許苑雲。
再其後,是並肩走來的兩個女子。
其一身披黑紗長裙,五官立體,膚白如歲寒之皚皚,正是曾經的魔教妖女,雪姬。
其二,則是紫衣玄釵,懷中抱着一隻小狐狸,溫柔大方的妖國主母,慕九瑤。
再加上琉璃菩薩,五名在不同的時代,與他都有糾葛的女子,此刻竟在這個紅霞漫天的傍晚,同時站在了他的面前。
風彷彿停了。
時光也緩慢下來。
疲憊的季平安迎着五名紅顏知己的目光,喉結滾動了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但魏華陽率先開口了,她靜靜盯着竹椅上的男子,平靜道:
“我們回來的路上,已經私下交談過了,知道了彼此與你的關係。琉璃也說了你的真正身份。”
頓了頓,她神色異常複雜道:“所以,我們該稱呼你離陽,還是國師,亦或是季平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