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逆天鎖魂下

北姜風動 6.逆天鎖魂(下)

銀盆般的滿月悄無聲息地漸漸爬高,柔和的清輝將這片純潔的冰雪世界照得晶亮;除了山風偶爾呼嘯而過,這份寂靜美麗真是堪比月宮廣寒。

不過,身處這奇境之中的百里騏卻是一點賞景的閒心也沒有。這一刻,他完全是一個合格的聆聽者——當然,他承認自己因爲那個莫名其妙的想法而有剎那的走神,原本淒涼的氣氛也似乎鬆動了些。

一個人可以張狂無謂到這種程度,即便在現代社會也是十分罕見的,更何況是在禮法森嚴的封建王朝?遇到這樣的人……百里騏深深地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

玄芪搖頭苦笑道:“是啊,遇上這樣的怪人我還能怎麼辦呢?論武功我真的差他一大截,只能束手就擒,被他封住囧道強行帶回了‘浮雲’。”

“帶回了……‘浮雲’?”百里騏忽然發覺這個故事竟有些耳熟:“你說的那個傢伙該不會是叫南宮獨行吧?”

玄芪深潭般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波動,俄頃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連連點頭道“不錯,‘那傢伙’是叫南宮獨行。”

看他笑得眉眼彎彎的,百里騏突然問道:“你是愛他的吧?”

笑聲戛然而止,玄芪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顯出些許迷茫;良久,他望着遠山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太久了,忘記了……”

百里騏驀然意識到,即便面前的男子還是青年的樣貌,但他卻是自己外祖那輩的人。雖說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少年,但好歹隨着年齡的增長自己的外表在不斷變化成長着;可面前這個人呢,從九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直到現在,無論是樣貌還是衣着打扮,他竟沒有絲毫的改變——到底是何原因使歲月忘卻了他,就像是被時間封凍住的畫面,完美,卻孤寂;無瑕,卻虛幻。

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時,月亮已經悄然升到了中天之上。

地面突然微微地震動起來,百里騏的第一反應就是地震,但只擡頭一望他就知道事情遠非自己想的那樣。

只見周圍那八根雪柱中正東和正西方向的兩根正發出殷紅色的暗光,柱體的震動也比其他的六根雪柱要厲害。隨着紅光逐漸變亮,那兩根雪柱中竟隱隱透出人形。

玄芪當即合目靜坐,拂手成蓮,掌中白光大盛,似滿天星月都將光輝投向他。他手中的白光漸漸拉長成帶狀,繼而分作兩段飄向東西方向上的雪柱。那兩根柱子被光帶縈縈縛住,紅光跳躍了幾下,最終還是慢慢熄滅了,一切都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平生第一次目睹這種異象的百里騏只覺恍惚如夢,身旁的玄芪卻已睜開了眼睛,環顧着周圍的雪柱淡淡解釋道:“這是玄族的最高禁術——鎖魂術。”

聽到他的聲音,百里騏也很快冷靜了下來,看着他問道:“這就是你不老的原因麼?”

“不老?”玄芪慘然一笑,搖頭道:“已經死掉的人怎麼會老?你以爲的仙風道骨不過是一縷被定在肉身上的幽魂罷了。”

即使早有準備,百里騏的面上還是有些震動,不禁想到那沒有溫度的手和不會變老的容顏……想到那句“被定在肉身上的幽魂”,百里騏略一猶豫還是開口問道:“你怎麼會死?是他使用了這個禁術?”

“不是他”,玄芪搖頭道:“只有擁有玄族血脈的後裔才能使用玄術。而且像鎖魂術這種最高級的術法,即便是玄族後裔也很少有人會使用的。這些都是我遇到駱溟後才知道的,也正因爲這樣,我纔在‘浮雲’里老老實實待了兩年。”

見百里騏微微皺了皺眉,但他似乎又不願出言打斷自己,玄芪便主動解釋道:“你肯定知道‘浮雲’是個什麼樣的組織吧?南宮獨行確實是個武學奇才,只二十出頭就已難遇敵手,但他平日裡都是我行我素恣意妄爲的,對其他的事務根本不上心,若非有駱溟這個知交好友替他打理,‘浮雲’恐怕真就要煙消雲散了。

被他擄去‘浮雲’的第一天晚上,我就伺機想要逃跑,誰知正碰上了駱溟。我們兩個一交手,這才發現彼此都是修習玄術的。都說‘不打不成交’,我們二人真可謂是一見如故。當天晚上,他忘了追我忘了逃,兩個人坐在屋頂上切磋了一整夜。我發覺他在玄學上的造詣很深,對玄術的瞭解更是高出我許多。爲了向他請教玄術,我便打消了逃走的念頭,在‘浮雲’住了下來。

駱溟也是世家的庶出公子,母親是玄族祭師,我們的興趣喜好幾乎如出一轍,聚在一起越聊越投機,都覺得相見恨晚,乃至於後來生出了結義交拜的心;互相一問才知道,我們兩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連時辰都一樣,實在分不出長幼,只好作罷。

雖然同是十七歲的少年,但打小闖蕩的駱溟要比我聰敏老練得多,和他一起我實在受益匪淺。身爲獨子,我自幼沒有兄弟扶持,一直深以爲憾。遇到駱溟之後,這種遺憾的感覺就沒有了。每天處理完必要的事務他便會來找我,研究玄術、切磋武藝、說笑閒聊、撫琴對弈……簡直到了形影不離的程度;不知不覺聊得晚了,乾脆抵足而眠也是常有的。

那兩年的時光太快樂了,我和駱溟幾乎總是在一起,從早到晚都閒不下來。也許正是因爲如此,我纔有意無意地淡忘了兩件事——我努力活下來的目的,以及我來到‘浮雲’的原由。”

停了停,玄芪突然問道:“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怎麼做呢?”

“我麼?”百里騏被他問的一愣,仔細想了想纔回答說:“這要看具體情況。不過我想我多半會直接說出來,畢竟對方的意願也很重要,我不想胡亂猜測或者無休止的等待。”

玄芪聽了,似有所感地嘆道:“其實很多事如果能當面說清楚,那便不會有日後的悔恨和遺憾了……可惜那時的我們都不懂得這個道理。

自從南宮獨行把我帶回去後,他就很少出現在我面前,而我也樂得忽視他的存在。畢竟那件事就像是扎進我心頭的一根刺,我不敢也不願挑出來,只希望時間久了它會慢慢爛掉。我從沒想到他說要負責是有其他的意思,更不知道他竟然一直偷偷躲在遠處看着我。誰能料到那樣一個張狂的人在感情上卻是那般的小心翼翼。如此遙遠的距離,我根本沒法發現他的感情。

駱溟卻是恰恰相反。他總是陪在我身邊,我們幾乎無話不談。我把他當作朋友,當作兄弟,他對我的好也顯得那麼自然。我完全不知道他對我的感情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我們的距離太近了,近到我發現不了他眼中的情愫。

直到偶然間發現他們兩個背地裡爲了我大打出手,我才恍惚有些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當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就悄悄離開了‘浮雲’。說來好笑,我安心待了兩年,他們便忘了我曾經想要逃走過;趁他們的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我輕易就跑了出來。

離開了那裡,卻又不能回山莊去,一時間我大有寂寥悲涼之感,彷彿天地間再無我容身之地。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我救了位老伯,剛好他就在距離安平不遠的一個小鎮上經營一家書鋪。他見我無處可去便極力留我,我想那裡離都城近,方便打聽家裡的消息,所以就留下了。白天我幫他照看店鋪,晚上就偷偷練功習術。這樣忙碌一來是爲了早日報仇;一來也是怕自己閒下來就胡思亂想的。

如此平靜地過了一年,我的武功和術法都進步很快。正當我找上崔家準備報仇時,崔家家主崔茂卻突然染疾暴斃,少主崔長河年紀尚幼,我實在無法和他動手;三娘雖然害我,但她既是長輩又是女流,且已伺候了爹多年,我也不能向她下手。思前想後,竟是無處報仇去,我心裡悵然苦悶,只得回到鎮上,卻遇上了等在那裡的南宮獨行。”

百里騏想起以前百里驥跟他講過的故事,不禁唏噓慨嘆道:“我聽說他爲你丟下了‘浮雲’,心甘情願的在書鋪裡打雜。”

“他那哪裡是打雜?分明是在添亂!”玄芪露出一個帶着點無奈的微笑說:“你不知道,他那時就像無賴一樣纏着我,我走到哪裡他都要跟着……打又打不過,罵又不還口,躲不開,甩不掉,我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更要命的是,只要一有客人和我說話,他就殺氣騰騰地盯着人家,把人都給嚇跑了!

我被他氣急了,便下狠心無視他,全當沒他這個人。可他竟找來鎮上的所有媒人,輪番跟我說他的好話。我稍一動怒,她們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把她們趕出去,她們就站在門外哭嚎,弄得整個鎮上人盡皆知……最後竟然連收留我的高伯都來勸我!

見這個法子實在不行,我便索xing和他攤牌,說我根本就不喜歡他。本以爲他心高氣傲,如此一來定然不會再糾纏於我;哪知他竟然毫不在意,還說什麼夫妻間多是日久生情的,他可以慢慢等;我說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他,他說沒關係,只要他喜歡我就好了……總之我有一句他有十句,一直說到我無話可說。”

百里騏在一旁聽得幾乎悶笑出聲,忽又想到他二人似乎終究未能有好結果,心裡不由倏得轉涼。只聽玄芪繼續說道:“被他纏了一年有餘,終於纏得我認命投降,他也爲我將那張狂恣意收斂了不少。我們繼續在鎮上住了半年多的時間,直到我爹派出的人找上門來。我本打算獨自回去看看便回,可他卻堅持要同我一道回家拜見我爹。知道他是爲我着想,我也就放下心中顧慮,坦然帶他一同上路

一晃離家五年,再回山莊時早已物是人非。爹變得更加沉默了,身體也不大好。面對這樣的爹,我實在無法放心離開,於是就在山莊留了下來,替爹分擔莊中的事務。

剛回山莊不久我就委婉的向爹說了我和南宮獨行的事。其實當時我便察覺到了爹壓抑着的怒火,但畢竟他也沒有直接反對,所以我就當他默認了我們關係。哪知他受那別有用心之人的攛掇,竟然在暗中對南宮獨行下藥,讓我姐姐和他有了夫妻之實,還安排我撞見……我一氣之下失了分辨,先入爲主的就認定是他酒後亂xing;偏偏他也不辯解,只問我信不信他,若是信他就立刻跟他走。我斷然拒絕,他便真的就那麼轉身走了。

他走之後,我渾渾噩噩的病了好一陣子。剛略好了些,姐姐就來跟我哭訴,說她已有了身孕,求我幫她引南宮獨行出來。我一聽立刻就灰了心,心想成全他們也罷,便稀裡糊塗地吃了姐姐給的藥。

等我被人搖醒,這才發現自己竟躺在棺材裡面。站在旁邊的姐姐身上血跡斑斑,驚恐地抓着我的胳膊。我扶着姐姐站起身來,見南宮獨行提着劍,站在一片血泊之中……”

話方到此,地面突然又震動了起來,而且這次的震動要比剛纔的更加猛烈一些。只見東南西北四根雪柱同時發出殷紅光芒,其中正東方向的雪柱柱身上顯出一道正逐漸擴大的裂痕。玄芪面色嚴肅,左手將百里騏推開丈外,右手一擡白光疾射而出,一道半透明的符咒貼上柱身,將那裂縫補起。與此同時,他周身泛起一圈白色光暈,完美的面容隱隱變得模糊。

百里騏只覺眼前一晃,那白光就化出四個與玄芪一模一樣的人,將玄芪圍在正中,皆是同樣的姿態架勢,淡淡的白光驀然擴大形成盾形。突然,四根柱子紅光一暗,一道紅色閃電驀然從半空劈下,正擊在白色光盾上。

轟然一聲,強大的衝擊力卷着尖銳的冰碴雪末漫天襲來。百里騏心中一凜,運起內力逆勢衝進風暴中心,正來得及接住玄芪軟倒的身體。見那原本就沒有血色的面龐已然蒼白如雪,百里騏想也不想就用手抵住他的背心。

玄芪發覺他的意圖,立刻掙扎着擡手拉住他說:“那樣沒用的,別枉費氣力了。”

百里騏也想起他不是凡人,只得停手問道:“你要不要緊?我怎麼做才能幫你呢?”

玄芪半倚在他身上,微微合目道:“沒事,讓我歇一下便好……”

見他似乎睡着了一般,百里騏也不敢亂動,只穩穩將他抱在懷裡。

四周再度陷入寂靜,瀰漫着的雪霧漸漸散去。百里騏偶然擡頭,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駭住。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冰坡上的雪全被剛纔的衝擊吹散,周圍到處是晶亮堅硬的冰。冰坡下的八根雪柱也露出了本來面目——竟是八個被封凍在冰柱裡的人!他們的面目是那樣鮮活,以百里騏的目力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

一個個看去,百里騏發現這八人都是青壯年男子,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相似的制式。即便過了這幾年,百里騏還是能一眼認出那是‘浮雲’殺手慣常的裝扮。正暗自忖度間,懷中的人微微動了動,百里騏低頭一看,見玄芪已睜開了眼睛,如水的目光中隱着一絲黯然,定定望向正南方的那根冰柱。

仔細看了看那根冰柱中的人——俊美和善的面目,優雅挺拔的身姿,眉宇間淡淡威嚴氣勢,脣角似乎還有一抹笑意欣然;單看他面容感覺剛逾而立,配上那沉穩氣度又覺已及不惑。百里騏腦中靈光閃過,宛若自語般低聲問道:“駱溟?”

玄芪渾身一震,慢慢地坐起身來。

百里騏心下有些瞭然,但比起舊事來他更關心眼下的情況。自他開始學藝已有六年多了,在此期間這峰頂從來沒有過什麼異常的變化。可今夜這陣勢突然連番異動,且似有崩潰的跡象,事情如此詭怪他必須問個明白,而能解答他的似乎又只有眼前這個人了。直覺不能再耽擱下去,百里騏索xing把心中的疑問和盤托出。

玄芪聽後淡然一笑,點頭答道:“你猜得不錯,這陣勢到今天整滿三十六年,已經達到極限了。”

百里騏心中震驚,臉上卻還維持着鎮定:“達到極限又將怎樣?”

“這個麼?”玄芪想了想才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若是按書上的記載,那便應該是‘陣勢崩塌,封印解除,元神消散,灰飛煙滅’吧。”

看着他平靜的彷彿是在談論天氣般的神情,百里騏有些莫名的氣惱,一把拉住他問:“有辦法避免那種結果的,是不是?”

玄芪溫和地望着他,認真地回答道:“是。”

“可你並不打算做補救,是不是?”百里騏仔細地盯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