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長鳴,波爾多斯號郵輪緩緩離開了江岸,碼頭上人頭攢動,盡是送別的人羣,李耀廷不停的揮舞着禮帽,向船舷上的陳子錕和鑑冰告別,郵輪龐大的身軀在黃浦江上漸行漸遠,碼頭恢復了安靜,唯有李耀廷依然憑欄而立,眼角有些溼潤。
郵輪船尾,鑑冰捏着手帕哭的稀里嘩啦,黃浦江岸邊鱗次櫛比的西洋建築漸漸的模糊,大羣雪白的江鷗在頭頂盤旋,一面法國紅白藍旗獵獵飄揚,從今天起,就要和生活了十餘年的上海說再見了,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不知何年才能相間。
海風漸起,陳子錕挽着鑑冰回艙室去了,他們住在甲板上層的頭等艙,房間裡有可以看到海的舷窗,顧維鈞和他的新婚妻子黃惠蘭就住在隔壁,同一層的客人也盡是外交官、富豪等人物,鑑冰迅速抹掉了眼淚,和這些人打成一片,她天生麗質又極擅交際,混跡這種場合真是遊刃有餘。
郵輪行駛兩日抵達香港維多利亞灣,在此停泊一夜,這是陳子錕第二次經停香港,想到去年此時自己還是殺手刺客身份,今日卻是堂堂公派留學生,不由感慨北上投軍這條路選擇的極爲正確。
次日,郵輪離開香港,前往安南西貢,在這個法國殖民地停泊了三天,期間旅客們紛紛上岸參觀東南亞熱帶景色,品嚐安南美食,此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北京早已秋風蕭瑟北風急,西貢卻依然是春暖花開時,街上一片蔥綠,行人身穿薄紗,不由讓人感慨世界之大。
離開西貢後,郵輪穿越馬六甲海峽,在彈丸般大小的英國殖民地新加坡停留一晚,加煤加水,然後繼續進發,進入浩瀚無比的印度洋,下一站是錫蘭。
郵輪停泊在錫蘭的時候,乘客們蜂擁下船去購買當地特產的寶石首飾和紅茶,鑑冰也拉着陳子錕下船購物,藍天碧海,椰林斜陽,乳白色的木製港務局大樓上飄揚着英國米字旗,一個白人海關官員懶散的躺在藤椅上,身旁站着兩個當地聽差和一條狗。
“天啊,怎麼到處都是英國人的地盤,香港、新加坡、科倫坡,我總算明白了,英國人真的比咱們中國人厲害多了。”鑑冰感慨道。
陳子錕道:“可不是麼,要不然怎麼叫日不落帝國呢,這個世界已經被列強瓜分完了,咱們中國想要迎頭趕上,起碼還得一百年啊。”
“一百年……”鑑冰不禁黯然,默默前行,忽然看到路旁椰子樹下,一個錫蘭少年捧着飯碗乞討,一條腿已經斷了,傷口上爬滿了蒼蠅,而他已經無力驅趕了。
鑑冰心腸軟,見不得別人受苦,正要掏錢包,一個同船青年旅客已經將鈔票放在少年面前,並且扭頭衝他們友善的笑了笑。
“小哥真是好心腸,去法國啊?”同在異鄉爲異客,鑑冰主動搭訕道,同時拿出一個金鎊放在乞丐面前。
一英鎊合成七塊五大洋,這可不是一筆小錢,那青年驚詫鑑冰的闊綽手筆,瞳孔略有放大,極禮貌的接口道:“是啊,去法國留學。”
陳子錕伸出手:“幸會,陳子錕,公派美國西點留學生,這是我太太沈鑑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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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周恩來,南開……你剛纔說叫什麼?”
“陳子錕,怎麼,你認識我?”
青年激動起來:“我聽過這個名字,火燒趙家樓的英雄之一!”
這樣一說,兩邊便熟絡起來,原來五四時期,周恩來曾在天津組建覺悟社,領導反日遊行,鬧的也是風風火火,爲此還被警察廳拘押過一段時間,說起來也算革命戰友了。
寂寞的旅途上忽然出現一個志同道合的旅伴,實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陳子錕當即請周恩來和他的同伴在當地飯店吃了一頓,席間暢談許多,周恩來聽說陳子錕精通法語後,便說自己前往法國勤工儉學,法語尚且一竅不通,還望陳兄多多指教,陳子錕自然是滿口答應。
飯後登船,周恩來隨陳子錕前往艙室借書,臨行前陳子錕在上海的書店裡購買了不少外文原版書籍,從哲學論著到休閒小說全有,可惜法語的卻不多,周恩來翻閱一番,正感遺憾之際,卻見牀頭放着一本《共產黨宣言》,紙張已經翻得有些陳舊,頓時眼睛一亮。
“這個可是禁書啊。”周恩來半開玩笑道。
“呵呵,每天必看,不看睡不着。”陳子錕道。
周恩來拿起小冊子翻了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
1921新年來臨之際,波爾多斯號郵輪終於橫跨亞歐,抵達地中海沿岸的馬賽港。
馬賽屬於普羅旺斯省,是法國第二大城市,雖然已經是隆冬季節,但地中海氣候下的海濱城市卻感受不到寒意,旅客們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海上漂泊,終於可以踏上大陸的土地了。
周恩來等留法學生日程計算的很緊,先行乘坐火車奔赴巴黎去了,臨行前大家依依惜別,相約以後書信聯繫,送別了大學生們,陳子錕和鑑冰在顧維鈞夫婦的陪伴下在馬賽遊覽了數日才搭乘火車前往巴黎。
在巴黎又盤桓了數日,陳子錕見識了埃菲爾鐵塔、羅浮宮、楓丹白露等名勝,昔日關東小響馬似乎已然脫胎換骨,舉手投足已經帶了紳士派頭,本來就很熟練的法語經過和當地人的交流,已經精湛到會被巴黎人誤認爲成老鄉的地步,就連顧維鈞都驚歎他語言上的天賦。
在巴黎期間,駐法公使館發起一個爲生活無着的中國留法學生募捐的活動,陳子錕和鑑冰參加了這個活動,在場的都是上流社會人士,出手不凡,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顧維鈞的新夫人黃惠蘭,竟然捐了三千英鎊。
陳子錕驚得目瞪口呆,三千英鎊合成兩萬多大洋,在北京都能買座王府了,居然說捐就捐,這位顧公使當真有錢!鑑冰卻在一旁小聲道:“別和人家比,顧夫人是亞洲糖業大王黃仲涵的女兒,家產鉅萬,咱們比不來的。”
“那咱出多少合適?”陳子錕沒了主張。
“看我的。”鑑冰拿出一枚面值五十法郎的金幣投入了募捐箱,倒也換來一陣掌聲,歐戰之後,法國貨幣急劇貶值,法郎根本不值錢了,但鑑冰拿出的卻是一枚1857年鑄造的金幣,雖然已經退出流通,但價值依然不菲,相對陳子錕的留學生身份,倒也恰當。
顧維鈞新婚燕爾,巴黎遊覽夠了纔去倫敦赴任,陳子錕二人隨他們渡海來到了倫敦,和陽光明媚的馬賽相比,這座籠罩在霧靄中的龐大都市給人一種強烈的壓抑之感。
好不容易來了一趟英國,該溜達的還得溜達,什麼大笨鐘、倫敦塔、白金漢宮海德公園,統統轉一圈,顧維鈞上任伊始,公務繁忙,小兩口自己到處亂轉便是。
冬雨紛飛的倫敦街頭,陳子錕和鑑冰沿着溼漉漉的街道漫無目的的走着,忽然看到路邊的郵筒旁站着一位眉目如畫的中國少女,正拿着一封信往裡面塞。
“好像是中國人哎。”鑑冰小聲嘀咕道。
那少女聞聲轉頭,目光在鑑冰身上一閃而過,卻停留在陳子錕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來,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小姐好。”陳子錕摘下禮帽道,嘴裡呵出一團白霧。
少女道:“呀,真的是你,朱利安先生。”
鑑冰笑呵呵道:“他鄉遇故知,子錕,介紹一下吧。”一隻藏在身後的手卻悄悄掐了一把陳子錕腰間的軟肉。
少女眼睛睜的大大的,表情有些誇張:“子錕?難道你不是朱利安,而是堂姐家裡那個……”說道這裡,她看了一眼鑑冰,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陳子錕道:“我來引見一下,這位是外交委員會林長民先生的千金,林徽因小姐,林小姐,這是內子,沈鑑冰。”
“你好。”兩個女子握手寒暄。
正說着,一個文質彬彬的青年從郵局裡出來,見狀問道:“徽因,這兩位是?”
林徽因道:“這是國內來的朋友,陳先生和陳太太,這位是徐志摩,在劍橋留學。”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志摩是位詩人。”
“徐兄,幸會。”陳子錕和徐志摩握了握手,忽然一輛電車駛過,徐志摩道:“不好,時間快到了。”
林徽因忙道:“那好,我們先走一步。”緊隨徐志摩疾步跳上電車,衝陳子錕道:“我住在克倫威爾路……”後面的聲音被電車鈴聲掩蓋住了。
“再見。”陳子錕揮手告別,悵然若失。
鑑冰也笑吟吟的揮着手,等電車消失在遠方,才佯怒道:“說,怎麼回事?”
陳子錕道:“以前我是她堂姐家裡的包月車伕,見過林小姐半面而已。”
鑑冰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伸手揪住了陳子錕的耳朵:“說瞎話不打草稿是吧,還車伕,你不是聖約翰大學和北京大學的高材生麼,怎麼到宅門去當長工了?莫非你是學唐伯虎竊玉偷香,故意接近人家?”
被戳中了心事,陳子錕自然是矢口否認,鑑冰卻不饒他,屢屢將此事拿來取笑於他,笑的咯咯作響,陳子錕也跟着笑,腦海中閃過林文靜的影子,笑容便有些苦澀。
次日,兩人搭乘伊麗莎白女王郵輪,從南安普敦港起航,開始橫跨大西洋的美國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