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陸小曼這麼一說,陳子錕鬆了一口氣,感到自己反應有些過度了,假如姚依蕾的未婚夫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而不是齷齪猥瑣的日本羅圈腿的話,自己恐怕不會那麼激烈。
“哼,就算已經結婚了,我也要把她搶回來。”陳子錕冷哼一聲道。
陸小曼沉默了幾秒鐘,道:“密斯脫陳,你不是騎士,你是一個土匪。”
“你怎麼知道的?”陳子錕眉毛一揚,“我真當過土匪。”
“那你一定是山大王。”陸小曼捂着嘴嗤嗤笑起來,忽然轉向客廳另一端的姚依蕾,笑道:“密斯脫陳,我願意當你們的紅娘,爲你們牽線搭橋,傳遞消息。”
“那就謝謝你了,小曼。”陳子錕道。
“一句謝謝怎麼行,得拿點乾貨出來才行。”陸小曼得意洋洋的笑着,宛如偷吃了金絲雀的貓。
“那你說怎麼辦?”陳子錕一攤手。
“陪我跳舞,探戈。”陸小曼向他伸出了手。
如果說上次北京飯店舞場上,陳子錕的舞姿還略有生澀的話,那麼今天已經爐火純青了,一支探戈被他演繹的出神入化,動作瀟灑自如,乾脆利落,尤其是那種凌厲兇狠的眼神,更是將探戈的內涵表達的淋漓盡致。
姚依蕾默默看着陳子錕和陸小曼共舞,她當然記得,陳子錕跳洋舞的本事還是自己教的,一時間往事歷歷在目,再也忍不住胸中悲傷,不等一曲舞結束便推說不舒服向主人辭行了。
王庚和姚依蕾也不熟悉,而陸小曼還在跳舞,只好親自送她到門口,殷切的問道:“姚小姐,您身體要不要緊?”
“不礙的,老毛病了,謝謝王先生。”姚依蕾彬彬有禮的告辭,叫了一輛洋車自己先走了。
一曲終了,陸小曼拉着陳子錕下場,王庚笑眯眯的端來兩杯香檳給他們,道:“小曼啊,你的一個姓姚的朋友頭有點疼,先走了。”
陸小曼接了酒杯一飲而盡,擦擦額頭上的香汗,媚眼如絲看着陳子錕:“姚依蕾走了,恐怕不是頭疼,是心疼哦。”
陳子錕苦笑一聲沒說話。
王庚道:“小曼,你說的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對了,西園先生可沒走。”
陸小曼道:“你聽不懂就對了,西園桑不走也是對的。”
王庚道:“我越來越糊塗了,難道不應該夫唱婦隨麼?”
陸小曼嘻嘻道:“你就糊塗去吧,走,密斯脫陳,我們到那邊商量大事去。”說着拉着陳子錕自顧自走了。
王庚聳聳肩膀,也去招呼客人了。
……
姚公館,姚啓楨兩口子正坐在客廳沙發上討論着女兒的婚事,他們的女婿叫西園尾雄,今年三十四歲,年齡稍微偏大了一些,形象也不是很上臺面,但其他方面還是很優越的,比如他的叔叔西園龜三掌握着日本的經濟命脈,家財鉅萬,和日本政壇高層的交往非常密切,而且尾雄本人也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生,學識淵博,談吐高雅,有這麼一個女婿,不算委屈自家閨女。
直皖一戰,皖系敗北,段祺瑞去天津租界當了寓公,徐樹錚流亡海外,其餘一干親日分子都倒了大黴,身爲交通系骨幹的姚啓楨也一度被通緝,若不是當初陳子錕放了他一馬,一兩年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
如今時過境遷,青島已經迴歸祖國懷抱,民間的反日情緒也不那麼激烈了,徐世昌大總統下臺,黎元洪大總統上任,但北洋大權卻掌握在曹錕和吳佩孚兩個武夫手裡,別看他們以前反日口號喊得響亮,一旦上了臺,還不是得和日本人保持親善,那些被通緝的老政客紛紛被特赦,在日本寓居了一段時間的姚啓楨也按捺不住寂寞,攜家帶口返回了北京。
女兒和西園尾雄的婚事屬於典型的政治聯姻,日本方面需要中國政治經濟領域保持一定數量的親日派,而曹汝霖等人的賣國之名已經坐實,民憤太大不能復出,好事便落到了不太出名的原交通部次長姚啓楨頭上。
爲了讓姚啓辰出任交通銀行副總裁一職,不光西園財團提出了免除皖系當政時期交通銀行兩千萬日元借款利息的優厚條件,日本公使館也向北洋政府施加了壓力,結果自然是如願以償,姚啓楨帶着老婆女兒和未來的女婿,風風光光重回北京,關閉了兩年多的姚公館又門庭若市了。
姚先生抽着紙菸,姚太太織着毛衣,兩口子正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忽聽大門一聲巨響,女兒怒氣衝衝的走了進來,太太還以爲女兒和女婿又鬧彆扭了,急忙起身勸道:“蕾蕾,怎麼又生氣了?”
姚依蕾把小提包往沙發上一丟,叉着腰質問道:“我問你們,陳子錕寫給我的信呢!”
姚先生尷尬的掐滅紙菸,道:“蕾蕾,你聽爸爸解釋。”
“我不聽,我就問一句,陳子錕的信呢!”姚依蕾怒目圓睜,兩頰緋紅,看來氣得不輕。
“蕾蕾,我們也是爲你好,那些信,你爸爸已經燒掉了。”姚太太輕聲道。
姚依蕾怒極反笑:“爲我好,逼我嫁給一個沒有感情的日本人,就是爲我好麼。”說完徑直上樓去了,砰的一聲巨響,是關門的聲音。
姚先生夫婦面面相覷,懊惱不已。
一直到了晚上,姚依蕾依然沒有下樓吃飯,西園尾雄倒是來了,上樓去探視未婚妻,自然是吃了一個大大的閉門羹,最後悻悻地走了。
姚太太心疼女兒,讓傭人送飯上去,這個傭人是從小看着姚依蕾長大的奶媽,她端着托盤上樓敲門道:“小姐,是我。”
姚依蕾給奶媽面子,過來開了門,面無表情道:“說過了,我不吃飯。”
奶媽返身把門關上,又把托盤放在桌子上,開始從圍裙兜裡往外掏東西,姚依蕾瞪着她有些傻眼:“奶媽,你幹什麼?”
“燒掉的只是信封塞報紙,這些信,阿福都保存下來了。”奶媽神神秘秘的說着,將一札信件遞了過來。
姚依蕾急忙接過來,顫抖着手打開,匆匆看了幾眼,將信件捂在胸口,淚飛頓作傾盆雨。
忽然電話鈴響了,姚依蕾只顧着哭,哪裡理會電話,奶媽過去接了,聽了一句道:“小姐,一位姓陸的女士找您。”
姚依蕾立刻止住哭聲,上前接過話筒:“喂,是小曼麼?”
“呵呵,我怎麼聽到有人在哭啊?”電話裡傳來陸小曼銀鈴一般的笑聲。
“沒有,大概是貓叫吧。”姚依蕾擦着臉上的淚水道,她已經猜到,陸小曼此時打電話來,一定有着特殊的目的。
果然,陸小曼接着說:“明天家裡還有一個小型的派對,姚小姐您如果有時間的話,請務必光臨。”
“哦”姚依蕾頓了頓,“有什麼好玩的?”
“相信我,你一定不會失望的。”陸小曼很狡猾的笑道,掛上了電話。
姚依蕾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
次日,姚依蕾如約來到陸小曼家裡,今日不同往日,衚衕裡空蕩蕩的沒有那麼多的汽車,院子裡更是寧靜祥和,灑滿陽光的客廳裡,女主人正在彈奏鋼琴,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着一位英俊挺拔的青年軍官。
見到姚依蕾進門,陸小曼急忙起身相迎,道:“你們昨天已經見過了,就不用我介紹了吧,想喝什麼,我去拿。”
“隨便。”陳子錕和姚依蕾異口同聲道。
陸小曼嘻嘻一笑:“好吧,我就去端兩杯隨便來。”說着便上樓去了,偌大的客廳只剩下兩個人,氣氛略有尷尬,過了半天,兩人同時開口:“你……”
“你先說吧。”陳子錕道。
“還是你先說。”姚依蕾搖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就從我參軍那段說起吧……”陳子錕將自己如何從一個伙頭軍幹起,如何經歷直皖大戰而屢建奇功,如何進北京搜捕戰犯,如何放走姚啓楨,後來又如何與張學良等名流結下友情並且出洋留學的事情娓娓道來。
姚依蕾聽的入神,她做夢也沒想到,陳子錕的經歷竟然如此豐富而傳奇,相比之下自己在日本留學的這段日子,就蒼白枯燥多了,而且充滿了不愉快。
“我就要嫁人了,你知道麼?”姚依蕾幽幽的說。
“你愛那個人麼?”陳子錕問道。
“我只知道,這是一樁政治婚姻,我和西園尾雄之間毫無感情可言,但是……我不得不這樣做,年輕的時候,爹地媽咪爲我操碎了心,現在他們老了,該我爲他們犧牲了……”想到父親兩鬢的白髮和母親眼角的魚尾紋,姚依蕾的聲音有些發抖。
陳子錕冷笑一聲:“其實你們都搞錯了,付出犧牲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未婚夫,那個叫西園尾雄的男人。”
“哦?”姚依蕾怔怔的看着陳子錕,被他的話驚呆了。
“不錯,這是一樁交易,但是商品卻不是你,而是你的父親,姚啓楨先生。”陳子錕在客廳裡到揹着手踱着步,侃侃而談,“你覺得日本當局在乎的一個親日的交通銀行副總裁,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姚依蕾若有所思。
陳子錕繼續說道:“以正常人的智商都能看出,日方的着眼點是姚啓楨出任交通銀行副總裁,爲此他們甚至願意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你和西園尾雄的聯姻,也是他們計劃中重要的一步,換句話說,聯姻不是爲西園尾雄找一個美麗的中國妻子,而是爲了給你的父親烙上更深的日本烙印,我的話你明白麼?”
姚依蕾猛然站了起來:“我明白了!不管我是否嫁給西園,他們都會把爸爸推上副總裁位置的。”
陳子錕笑着點了點頭。
忽然樓上傳來掌聲,王庚叼着菸斗,在陸小曼的陪伴下走下樓梯,邊走邊道“昆吾兄高論啊,可謂一針見血。”
陳子錕笑道:“兄弟在西點唸書的時候,主攻的是中日關係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