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陸小曼和王庚一直躲在樓上偷聽,這種三角戀的苦情戲一向是陸小曼的最愛,她甚至連擦眼淚的手帕都預備好了,準備傾聽一番催人淚下的海誓山盟,可是卻聽到了邏輯嚴密、冷靜無比的國際關係分析。
陸小曼有些失望,但王庚卻爲之傾倒,心說陳子錕不愧是我們西點校友啊!
這事兒要擱在一般人身上,不外乎三種結果,一是爲了家族犧牲個人幸福,從此蕭郎是路人;二是雙雙殉情,以死來控訴殘酷的現實;三是拋下一切世俗的牽絆,毅然私奔,從此天涯海角音訊全無。
可是這些預料中的苦情戲碼統統沒有上演,陳子錕直接切中要害,幾句話就打消了姚依蕾所有的顧慮。不由得王庚不擊掌讚歎。
看到陸小曼夫婦出現,姚依蕾略有尷尬,不過很快恢復了自然,她可不是那種羞怯的女孩,當初陸小曼還是法國聖心學堂的乖乖女生的時候,姚依蕾就已經是叱吒北京社交圈的混世魔女了,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別看她年齡大了幾歲,貌似比以前穩重多了,其實骨子裡還是和以前一樣敢作敢爲,愛恨分明。
突然之間撥雲見日,陰霾一掃而空,姚依蕾的心情大好,整個人看起來也明媚了許多,陸小曼知道此刻兩人一定有千言萬語要說,便拉着王庚迴避了,給陳子錕和姚依蕾留創造出二人世界來。
“你……身邊一定不缺女人吧。”沉默了良久,姚依蕾才問道。
“我沒結婚。”陳子錕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心虛,鑑冰吵着鬧着要來北京過夏天,只是因爲房子問題而沒能成行,如果兩個女人湊到一處,那自己的好日子可就到頭了。
姚依蕾淡淡一笑:“不結婚不代表沒有女人,像你這樣優秀的的男人身邊肯定少不了女人,對了,你住在哪兒?”
“還住在老地方。”陳子錕已經預感到不妙了。
姚依蕾接着道:“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好歹也是陸軍部的官兒,回頭尋個不大不小的宅子,我這裡還有些積蓄,買下來粉刷裝飾,再添點傢俱什麼的,好歹也像個府邸的樣子,總住在車廠裡像什麼樣子。”
看到陳子錕窘迫的樣子,姚依蕾心裡明鏡兒似的,道:“不急,我還得把家裡的事兒處理一下,你呢,也抓緊把那些鶯鶯燕燕、紅顏知己都給遣散了,我估摸着三個月的時間夠了……你在陸軍部做什麼差使?”
陳子錕老老實實答道:“庶務科三等科員,管茶爐房。”
“這可有點偏低了,我父母不會滿意的。”姚依蕾沉思片刻,道:“陸軍總長是內閣總理張紹曾兼任的,這個人做事還是很有分寸的,斷不會爲了你和吳佩孚交惡,不過目前執掌陸軍部的次長金永炎,此人睚眥必報,是個無恥小人,或許是他在故意給你小鞋穿。”
陳子錕道:“可是我沒得罪過他,我這次來北京,這雙拳頭還沒開過葷呢。”
姚依蕾道:“還有一種可能,是吳佩孚在刻意磨練你的心性,你一定要控制住情緒,不要流露出抱怨的情緒,反而要盡心盡力把茶房管好,我想用不了幾個月,你就要飛黃騰達。”
陳子錕雖然並不認同這種說法,依然驚訝道:“這些官場之道你都是哪裡學的?”
姚依蕾嘆口氣說:“不管怎麼說,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我爹地當過交通次長,我爺爺前清時候做過一任道臺,我外公曾經是李鴻章的幕僚,就算是耳濡目染,我也學會了一星半點。”
陳子錕道:“那你怎麼對你的政治婚姻問題卻看不清楚。”
“關己則亂,再說,看問題的高度不一樣,爹地滿心都是副總裁的位置,我滿心都是自己的幸福,誰也沒往那個層面想。”
兩人如同陰謀家一般在王庚家的客廳裡密謀了半天,等王庚陸小曼夫婦回來之後才匆匆告別離開,王庚兩口子站在門口相送,看汽車遠去,王庚感嘆道:“好一對璧人,可惜造化弄人,對了,你猜他們這是去哪兒?回姚公館挑明還是私奔?”
陸小曼道:“依着姚小姐的脾氣,大概是去六國飯店把生米煮成熟飯吧。”
“什麼生米?什麼熟飯?”王庚懵懂道。
“讓你裝。”陸小曼捏住王庚腰間的軟肉就要猛掐,忽然看到遠處一輛人力車駛過來,車上坐着一個愁眉緊鎖的英俊男子,正是詩人徐志摩。
陸小曼掐人的手頓時停下,親暱的挽住了王庚的胳膊,夫婦等着徐志摩來到門口,熱情的招呼:“志摩, 你來了。”詩人卻面無表情,只是淡然一點頭。
把徐志摩迎進客廳,倒上咖啡遞上紙菸,詩人精神很是萎靡,一綹柔軟的頭髮垂在額頭,頹廢無比,猛抽了幾口煙,黯然道:“我失戀了。”
“志摩,你又失戀了?”王庚驚訝道。
“是的,我無處漂泊的心始終找不到港口安歇,昨天,徽因和思成訂婚了,我詩歌的源泉從此枯竭,我的繆斯女神永遠拋棄了我。”徐志摩忽然將十指插進頭髮裡,歇斯底里的顫抖起來。
王庚搓着手,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梁啓超和林長民兩家早就定了娃娃親的,如今梁啓超的長子樑思成和林徽因的婚姻也是被大家所看好和祝福的,雖說徐志摩爲了林徽因拋棄了懷孕的妻子張幼儀,但林家從未正式承認他的東牀嬌客身份,如今新人笑舊人哭,也是因果循環,報應到了自己頭上。
大衆對於失戀者總是抱有一種莫名的同情和看愛鬧的心理,王庚夫婦亦是如此,聽徐志摩訴說着在倫敦時和林徽因卿卿我我的那些往事,兩人也不勝唏噓,不過王庚時不時的拿出懷錶來看,最後不得不說:“志摩啊,部裡有個重要的軍事會議,我是非參加不可的。”
陸小曼道:“你去吧,我陪着志摩就行。”
徐志摩面如死灰,一言不發,王庚有些不放心,陸小曼擺手示意他趕緊離開,自己半蹲在徐志摩面前,抓住他的手勸道:“志摩,不要消沉……”
王庚點點頭,拿起手杖和大衣,出門去了。
……
陳子錕和姚依蕾並沒有到六國飯店去開房,而是各自回去準備,今日的姚依蕾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愛撒嬌,愛耍小脾氣的嬌小姐了,這幾年姚家經歷了大起大落,也鍛鍊了她的心性,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必殺技。
目前擺在陳子錕面前最重要的問題是自己的軍銜和職務,他纔不認爲吳佩孚會故意安排自己中尉軍銜,如果那樣的話,在洛陽的時候就不會授予他上校軍銜,這裡面肯定有小人作祟。
他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洛陽的吳大帥,直接陳述了自己在陸軍部的遭遇,另一封信給上海的鑑冰,請她出面去聖約翰大學出具自己的學歷證書,陸軍部有規定,大學畢業生的基準軍銜就是少校,自己這個中尉明顯偏低了,一定要討個說法才行。
兩封信很快寫好,陳子錕親自去郵局寄了,回來的路上想到一件事,便順道拐到警察廳找許國棟,向他打聽一件事,過年期間四個當街調戲女生的登徒子是如何處置的。
見陳子錕親自登門求助,許國棟不敢怠慢,不過這事兒不是偵緝隊處理的,他也只能到巡警所去打聽,結果卻是出人意料,巡警所里根本沒有案底,不過值班警目還記得此事,告訴他們,那四個花花太歲是警察廳長親自打電話要求放人的,背景相當了得。
陳子錕隱約猜到了什麼,又問許國棟:“北京城裡,龐蒂克牌的小轎車有多少輛,能不能查到登記人的名字。”
這事兒難不倒許國棟,他當即又帶着陳子錕去車輛登記處查閱檔案,汽車不比人力車,全北京不過幾百輛而已,檢索一番很快查到所有龐蒂克牌小轎車的登記證書,其中有一個及其刺眼。
登記人:金永炎,職業欄裡填的是陸軍部次長。
陳子錕全明白了,許國棟也明白了,偵緝隊長眼裡可不揉沙子:“兄弟,別管丫挺的是總長還是次長,咱照樣辦他,只要你一句話,哥哥絕不含糊。”
“不急,有他好看的。”敵我情勢已明,陳子錕反倒更加鎮定了,陸軍部次長的名頭看起來很唬人,其實狗屁也不算,大權全掌握在曹吳兩位大帥手裡,金永炎膽敢給自己小鞋穿,那就是不給吳佩孚面子,得罪了吳大帥,金永炎的次長位子也不會長久了。
謝了許國棟,陳子錕回到紫光車廠,寶慶拿出一張帖子,興奮無比的告訴他:“梁啓超先生派人送請帖過來,邀請你赴宴呢。”
陳子錕嚇了一跳,梁啓超是何等風雲人物,自打前清時候就名滿天下,民國以後,他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不管是在讀書人還是在販夫走卒眼裡,樑先生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上次在新月社一見,樑先生倒是提到要請自己過府一敘,當時還以爲是客套話,沒想到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