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是四川望族,楊漢信的叔父楊森是北洋時期的四川督軍,手握重兵,權勢滔天,北伐後期審時度勢投向國民黨,就任二十軍軍長,南征北戰,深得蔣介石信任,抗戰一起,楊森率部參加淞滬會戰,爲川軍打出了名聲,一時間被稱爲抗日英雄。
楊漢信今年四十八歲,是二十軍下面補充師的師長,這種預備部隊不算正式編制,他這個師長也是不入流的,未曾經過詮敘的少將,在重慶這種高官雲集的地方連個狗屁都不算,但在萬縣卻是土霸王,隨便一句話就能決定萬千人的生死。
前幾日老母親被戲班子綁了肉票,新娶的姨太太雞飛蛋打,這就夠讓楊漢信雷霆大怒的了,可恨的是戲班子的賤人居然把自己珍藏一地窖的美酒全給放火燒了,讓自己在萬縣父老面前丟盡了面子。
奇恥大辱如果不報,以後那還有威信帶兵,楊漢信立刻帶人尾追過來,他倒是沒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知道重慶不比萬縣,不能可着勁的撒野,所以沒帶大隊人馬,只帶了一個班的便衣衛士。
抵達重慶之後一邊派人在碼頭一帶搜索,一邊聯繫警察局,四川是袍哥的天下,軍警憲特地痞流氓都有袍哥的勢力,楊漢信也是袍哥中人,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師長,重慶這邊自然一呼百應,碼頭袍哥,警察署長,全都出動了,一個個拍着胸脯保證:“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
一幫地頭蛇找戚家班,不出兩個小時就尋到了人。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楊漢信心裡就不大舒服,看見警察們朝那人敬禮,趕緊又把火氣壓下去,重慶可是天子腳下,造次不得。
剛想上前盤盤海底,那人就笑呵呵過來了:“楊師長,別來無恙啊。”
楊漢信聽着耳熟,定睛一看,這不就是在萬縣碼頭上要挾自己的那個傢伙麼,把鬍子颳了頭髮理了竟然人模狗樣起來。
“原來是你!把他抓起來!”楊漢信喝道。
沒人動,回頭一看,警察們都陪着笑臉,點頭哈腰。
楊漢信不是傻子,對方氣派不凡,坐着政府牌照的汽車,定然來頭不小,若是一般的小衝突,他也就認慫了,可這事兒自己佔着道理啊,就算把官司打到委座跟前也不怕,何況楊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平頭百姓,有叔叔楊森撐着呢。
“那漢子,我不管你什麼來頭,惹了姓楊的,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楊漢信一擺手,一個手下從隊伍裡把白玉舫揪了出來,手槍頂着太陽穴。
“我數到三,不把我老孃送回來,讓她腦袋開花!”楊漢信咆哮道。
警察隊長湊過來低聲相勸:“師座,息怒,這兒是重慶,鬧大了麻煩。”
楊漢信道:“老子就是要鬧大,看看哪個狗日的給他撐腰。”
警察隊長囁嚅着退下,他只是個小警察署長,碰到這種高級別的衝突,幫哪一頭都不好,只能選擇圍觀。
白玉舫一言不發的盯着陳子錕,本以爲只是江湖淪落人,好心好意收留他,給他衣服穿,給他一口飯吃,哪知道人家是白龍魚服,高居廟堂之上的貴人。
楊漢信揮舞着手槍叫囂着,白玉舫卻一句話也沒聽見,她完全沉侵在失落中隱含着淡淡希望的複雜心情中,至於自身安全根本沒有考慮,看那冤家一臉沉着,就知道戲班子毫無危險。
“一!”楊漢信唾沫星子橫飛。
“二!”手指壓上了二道火,他可不是唬人,打死個把人對堂堂師長來說不算事兒,重要的是楊家不能丟了這份人。
戲班子所有人都嚇慌了,哭聲一片。
三字還沒念出來,陳子錕拉開後車門,將楊老太君扶了出來,老太太精神頭很足,絲毫不像受過虐待的樣子。
“四娃子,還把快把人放了。”老太太說道。
見老母親安然無恙,楊漢信鬆了一口氣,指示兩個手下去把老太君攙扶過來,自己也把槍放了下來。
陳子錕並未阻攔,還客客氣氣向老太太道別:“老夫人再會。”
“再會,大個子,得空到萬縣來玩,老身請你看川劇。”老太太笑呵呵的和陳子錕道別,跟着家人走了過來。
明知道對方以禮相待自家老母,楊漢信卻不打算就此罷休,喝令道:“帶走。”
陳子錕道:“楊師長,見好就收吧,請令堂到重慶來是我們不得已而爲之,至於爲什麼,您自己心裡清楚,我看就這麼着吧,鬧大了對你不好。”
楊漢信冷笑:“我倒想知道,怎麼就對我不好了,難道你綁票還有理了?”
陳子錕道:“楊師長強搶民女在先,我們出此下策,完全被你逼得,再說了,你身爲萬縣駐防主官,沒有調令私自帶兵進陪都,沒有檢察廳的逮捕令胡亂抓人,這可都是違法的啊。”
楊漢信道:“綁票的還有理了!反了你,老子不但抓他們,還要抓你!”
陳子錕道:“你真要愣幹,我也沒轍,別怪我沒提醒你,我這是從委員長的家宴上抽空過來的,你把我抓了,待會席上見不着人,委座一生氣,那動靜就大了。”
楊漢信冷笑:“你當老子是三歲小孩麼。”
警察署長湊過來道:“師座,他坐的確實是委座侍從室的汽車,小的認識車牌,錯不了。”
楊漢信心裡咯噔一下,難道真踢到鐵板了?不過地頭蛇的跋扈勁頭一時也無法收斂下去,依然強硬道:“你到底是誰,這麼大口氣?”
陳子錕微微一笑,正要作答,忽然一輛汽車疾馳而來,警察署長一看,頭都大了,這輛也是軍事委員會的牌照,而且號段比較靠前,絕對是國字頭的大官。
汽車停穩,車上下來一個彪形大漢,比陳子錕還略高一些,粗布軍裝,腰間胡亂纏一條皮帶,這副打扮,全重慶也就一個人,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
馮玉祥衝陳子錕點點頭,又對白玉舫說:“這位大嫂,人我幫你打聽到了,被抓純屬誤會,現在已經放了,就在你跟前。”
白玉舫道:“多謝馮將軍。”
楊漢信傻了眼:“哪個馮將軍?”
“我是馮玉祥。”老馮哈哈笑道。
“那這位是?”楊漢信語氣恭敬,那還有半分囂張。
“他就是國光勳章、青天白日勳章雙料得主,陸軍上將,民族英雄陳子錕。”馮玉祥走過來拍着陳子錕的肩膀笑道。
楊漢信不禁風中凌亂,本以爲是小雜魚可以隨便欺負,哪知道引來兩條大白鯊,這可不大好收場了。
再看自己那幫手下,早把槍收了起來,臉上掛着諂媚的笑容,這幫狗日的,見風使舵比自己還快。
楊師長啪的一個立正:“馮將軍,陳將軍,卑職失禮了,請您責罰。”
馮玉祥道:“我不管你們這些事,子錕,怎麼處置他,你看着辦。”
陳子錕道:“楊師長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互不統屬,怎麼處置你,你犯了什麼錯,去找自己所屬長官認罰便是。”
“是!”楊漢信如蒙大赦,帶着手下,扶着老母,灰溜溜的撤了,警察們也悄悄溜了,碼頭上只剩下戲班子和兩位上將。
戲子們這才明白,燒火的陳大個子的官兒有多大,起碼和馮玉祥平起平坐,想到以前和他亂開玩笑,沒大沒小,心裡不免惶恐。
陳子錕走過去想說點什麼,白玉舫卻將臉扭到一邊,她心裡千頭萬緒,一團亂麻。
“怎麼,不認識我了,我可是你們的當家人啊。”陳子錕半開玩笑道。
沒人答話,戲子是下九流,身份低微,大家誠惶誠恐,生怕說錯了話。
“多謝陳將軍搭救之恩。”白玉舫低低道,翩翩下拜。
陳子錕急忙扶住她,四手相接,白玉舫不露痕跡的輕輕將手抽了回來,不卑不亢道:“戚家班不敢耽誤將軍公務,我們還要排戲,將軍請回吧。”
“玉舫……”陳子錕低聲道。
白玉舫臉色如水,無動於衷。
“秀兒,勸勸你娘。”陳子錕向戚秀求助。
戚秀囁嚅兩聲,完全不知道該說啥。
大庭廣衆之下,還有侍從室的工作人員和馮玉祥在旁,陳子錕有話也只能憋在心裡,只好道:“不早了,你們休息吧。”
說罷轉身離去,白玉舫擡起頭來,眼眶中有淚,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馮玉祥早就瞧出了端倪,他是生**管閒事的人,走過來道:“白班主,小陳不是那種始亂終棄的人,你要是有意思,我老馮幫你做媒。”
白玉舫淡淡道:“多謝馮將軍美意,小女子不敢高攀。”
馮玉祥哈哈大笑:“果然是個有風骨的女子,什麼時候想通了,可以來找我。”
兩輛汽車都開走了,碼頭上恢復平靜,戲班子衆人回到船上,白玉舫臉色很難看,誰也不敢亂說話,紛紛回艙睡覺。
戚秀小心翼翼勸道:“娘,你真不考慮考慮?”
白玉舫道:“秀兒,你願意給楊漢信做小麼?”
戚秀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爲娘也不願意啊。”白玉舫望着外面,燈火管制下的陪都一片漆黑,只有倒映着月色的嘉陵江波光淋漓。
“娘是想有個肩膀依靠,不要什麼將軍大帥,只要他頂天立地,一腔正氣,哪怕身無分文,窮困潦倒也無所謂,只要願意和娘同甘共苦,經營戲班子……秀兒,你覺得陳將軍能和咱們一起經營戚家班麼?”
戚秀搖搖頭,她已經明白了母親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