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海的年假結束了,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妥當之後就要乘坐火車趕赴鄭州上班。
第二天一大早,趙大海早早的起來,在院子裡做操鍛鍊身體,媳婦在廚下忙着烙餅,煮雞蛋,從北京到鄭州,火車要走好幾天,得預備點乾糧才行。
大海娘把兒子的行李都整理妥了,一個包袱卷,裡面是新做的褂子褲子,還有一雙布鞋,針腳細密,每一根線都蘊含了母親的慈愛。
趙子銘被吵醒了,趴在牀頭看奶奶整理行李,託着腮幫子問道:“奶奶,爹爹啥時候回來啊?”
“再過年的時候你爹就回來了。”奶奶輕輕撫摸着孫子的腦袋瓜。
時候不早了,趙大海回屋吃了早飯,換了衣服,在家人的簇擁下出了大雜院,看到門口居然停了四輛洋車,陳子錕帶着三個車伕早早等在這裡了。
“大海哥,我們送你。”車伕們齊刷刷的說着,幫忙把行李擡到了車上,大海一家人全都上了車,直奔正陽門西站而去。
趙大海是京漢鐵路上的工人,乘車免票,陳子錕去買了幾張月臺票,和大家一起把他送到了月臺上,汽笛長鳴,白霧茫茫,離愁別緒,溢於言表。
“來,讓爹抱抱。”趙大海伸手把兒子接過來,在他臉蛋上啃了一口,被爹爹鬍子扎疼的小趙子銘哇哇亂叫,趙大海開心的哈哈大笑,把兒子放下,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塞在了陳子錕手裡。
“拿着看時間。”他說。
陳子錕一看,竟然是那塊詹天佑贈送的漢米爾頓銀殼鐵路懷錶。
“大海哥,這怎麼能行。”他趕忙推辭。
“拿着,是爺們就別婆婆媽媽的。”趙大海佯怒道。
“好,我就拿着。”陳子錕也不矯情,將懷錶揣進了口袋,趙大海幫他將懷錶鏈掛好,忽然,陳子錕看到旁邊有個熟悉的身影,瘦高的身材,一襲長衫加上白圍巾,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正是北大圖書館的毛助理員,身旁還有個年輕女孩。
“毛助理,你是今天的車啊,也不通知我一聲。”陳子錕走過去和他握手道。
毛助理正在和開慧話別,看到陳子錕出現有些吃驚,隨即笑道:“我倒是想通知你,可你神龍不見首尾,通知不到啊,對了,還沒恭喜你,贏得了勝利。”
陳子錕笑道:“我忘了這茬了,我要不去圖書館,你就聯繫不到我,不過老天有眼,讓我們在車站遇到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大哥,趙大海,京漢鐵路的工人。”
毛助理上前和趙大海握手,兩人寒暄幾句,毛助理笑道:“正愁路上沒人說話呢,看趙兄應該是個健談之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聽懂我的湖南口音。”
趙大海笑道:“我在長沙呆過一段時間,不能說,但是聽沒問題。”
陳子錕道:“那太好了,你們旅途上互相照應點,我們也能放心了。”
列車員吹響了哨子,快要開車了,毛助理和趙大海最後才上車,站在門口向親人依依不捨的揮手告別。
月臺上,大家也揮手惜別,忽然趙子銘從母親懷裡掙脫開了,撒腿跟着火車跑起來,邊跑邊喊:“爸爸~~”
……
林宅,腳踏車依舊孤零零的停在院子中央,太太發了話,事情沒有說清楚之前,誰也不許動這輛車。
林文靜一大早就上學去了,林先生昨夜和太太吵了好久,早上洗臉的時候吐了幾口血,病情愈加嚴重了,太太親自去請了一位日本醫生來診治。
日本醫生名叫小野次郎,是教育部周樹人先生介紹的,仙台醫學專科學校的畢業生,正經西醫出身,來華開診所多年,也算是個經驗豐富的名醫了。
小野醫生用聽診器幫林之民聽了肺部的聲音後,不假思索的從藥箱裡拿出一瓶藥水對林太太說:“這個的,每天三次服用,效果大大的好。”
林太太趕緊道謝:“謝謝小野先生,這個多少錢?”
“十塊錢就可以。”
林太太付了十塊錢,又幫小野醫生叫了汽車,親自送他出去,回來後用湯匙喂先生喝藥。
林之民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味道這麼苦,不對頭啊。”
林太太道:“虧你還是文化人,良藥苦口不懂麼?”
林之民咳嗽了幾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個藥和以前服用的藥水很不一樣,我怕搞錯了。”
林太太大怒:“搞錯?日本名醫怎麼可能搞錯,你知不知道你看一次病要花多少錢,出診費五塊,汽車費兩塊,藥費十塊,這樣下去日子沒發過了,你愛喝不喝!”
說完撂了藥碗,一邊生悶氣去了。
林之民無奈地搖搖頭,自己這位續絃的太太是上海人,小業主家庭出身,本來脾氣就不是太好,再加上最近教育部發不出薪水,自己又得了重病,女兒還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輛來歷不明的腳踏車,這麼大的壓力壓在她一個人肩上,不發飆纔怪。
“好,我喝。”林之民捏着鼻子將藥水全喝了下去,拿毛巾擦擦嘴,對站在臥室門口的兒子道:“文龍,過來讓爹看看。”
林文龍怯生生的剛要過來,忽見爹爹臉色一變,撲的吐出一口鮮血來,緊接着是豆大的汗珠滾落,整個人在牀上抽搐起來,嚇得他哇哇大哭:“姆媽,姆媽,快來啊。”
“哪能噶大聲。”林太太滿面怒容的走過來,一看這個陣仗也慌了神,一邊喊林媽張伯過來幫忙,一邊上去幫丈夫掐人中。
林之民抽搐了一陣就不動了,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和紅色的鮮血,眼睛睜得大大的,太太愣了片刻,伸手去摸丈夫的鼻息,已經完全沒了氣息。
張伯跑進來報告道:“太太,洋車叫來了。”忽然看到這副情景,頓時呆住了。
林太太出奇的冷靜,發號施令道:“張伯,你去教育部報喪,就說先生走了,林媽,你打電話讓小野醫生來,我得問問他,開的什麼藥。”
兩個下人憂心忡忡的去了,屋裡只剩下林太太和不懂事的小兒子。
“姆媽,爹爹怎麼不說話了。”林文龍擡着小腦袋問道。
林太太清瘦的臉上,兩行淚刷的流了下來,抱着兒子哽咽道:“文龍,爹爹走了。”
……
今天的北大校園,依舊在討論昨日之事,身爲賭博中的贏家之一,林文靜受到了同學們的關注,有人讓她講講車伕的來歷,有人讓她請客,校園裡歡快的氣氛沖淡了她的憂傷,一天就這麼過下來了,下午四點,放學回家,跟着王月琪的腳踏車蹭了一路,回到衚衕口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家門口停着一輛汽車,不是米姨租賃的那一輛,自家大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不知道是什麼含義,張伯也不像往常那樣坐在門房裡,懷着忐忑的心情走進院子,看到很多陌生和熟悉的面孔,大概是父親的同事吧。
快步進屋,頓時呆住了,父親身上已經蓋上了白布,米姨和文龍身上披了麻布,正坐在一旁泣不成聲,一瞬間林文靜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林文靜已經躺在自己的牀上了,外面的天全黑了,她渾渾噩噩的爬起來坐在桌前,望着院子裡來來往往的人,還有那輛腳踏車,只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父親就這樣走了,走的那樣匆忙,甚至沒給自己留下一句話。
從脖子上取下項鍊,打開雞心盒子,照片上的三個人正溫馨美滿的笑着,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
“媽媽走了,爸爸也走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
林先生暴亡,教育部派人協助處理後事,開錯藥致人死亡的小野醫生躲進了東交民巷,據說當晚就乘火車跑到天津,坐船離開中國了。
教育部總長傅增湘親自前來弔唁,在京親朋友好亦來燒紙,值得注意的是,北大教授陳獨秀是獨自一人來的,有小道消息說,北大將他的文科學長職位摘了,只保留教授職稱,並且給了一整年的假期,陳獨秀認爲這是對自己的侮辱,憤然辭職,現在已經不是北大的一分子了。
林太太帶着一雙兒女披麻戴孝,不停對來弔唁的友好鞠躬行禮,張伯和林媽在院子裡搖頭嘆氣,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完了。
……
林家發生變故之際,陳子錕正在熊希齡府上作客。
熊希齡道:“子錕啊,我託人送到佛山和上海的信有迴音了。”
陳子錕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問道:“有什麼結果?”
“上海精武門的霍元甲師傅早就不在了,他的大徒弟劉振生回覆說,霍師傅從來沒有收過姓陳的徒弟,而廣東佛山寶芝林的黃飛鴻師傅依然健在,他看了你的照片後也是同樣的答覆,說是從未收過這樣一個徒弟。”
陳子錕大感意外:“這是怎麼回事?杜心武先生說,我的功夫確實是他們兩家的嫡傳啊。”
熊希齡道:“或許別人有難言之隱也未可知,我以爲,英雄不問出處,對於自己的身世問題你也不用過於掛心,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關注。”
陳子錕道:“熊老有何吩咐,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熊希齡搖頭道:“我並不希望你成長爲一個只會蠻幹的武夫,知道我上次爲什麼帶你去六國飯店見林長民他們麼?”
陳子錕靈機一動:“熊老是讓我耳濡目染國家大事?”
熊希齡道:“正是,如今南北分裂,武夫當政,各地督軍割據稱霸,民不聊生,餓殍滿地,如此境況之下,段祺瑞依然窮兵黷武,向日本借款數億,編練參戰軍,哼,藉着參加歐戰的名義,擴充自己的武裝,購買日械,僱傭日本教官,連拉跑炮車的馬匹都是日本進口的,袁世凱都不敢答應的二十一條第五號,到段祺瑞這兒,卻是順利通過了,你說,這不是賣國是什麼!”
陳子錕深以爲然,道:“熊老可有對策,誅此國賊?”
熊希齡嘆口氣道:“刺殺是無法解決中國的問題的,宋教仁被刺,陶成章被刺,陳其美被刺,湯化龍被刺,死了這麼多人,中國沒有絲毫民主和富強的跡象,卻是越來越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