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懷疑並不是沒有根據的,根據警察廳存留的前清案卷記載,大多數綁票案件都是賊人先派臥底潛入事主家中,打探財產狀況和目標行蹤,等待合適的機會再下手。
陳子錕正符合這些要素,他是最近纔到姚家上工的,據下人稱,此人乃姚小姐以車伕名義僱傭的,但每月薪金卻高達二百大洋,簡直比得上大學教授了,而且還不用整天上工,姚小姐掏錢給他裝了電話,有事才招呼過來。
這個人,吳炳湘曾經在車站警察署見過,個頭很高,面容英俊,還幫姚小姐擋住了警察的毆打,由此引發車站警察署全體開革,所以吳炳湘對他印象很深刻,通常這樣的英俊小夥利用各種手段接近富家小姐,乾的都是拆白黨的勾當,所以陳子錕更加可疑了。
派人簡單調查了一番,又得到更驚人的消息,這個陳子錕是幾個月前纔來到北京的,時間不長,犯下的案子可不少,曾經在天橋聚衆毆鬥,在馬家大宅子劫持人質,強搶民女,在陶然亭私鬥比武,好勇鬥狠,鬧得是不可開交。
最匪夷所思的是,不久前這個身無分文的傢伙居然開了一家車廠,手底下有了二十輛洋車,幾十號工人,這哪裡是什麼車廠啊,分明是土匪在城裡設立的落腳點!
在香山綁票案中,陳子錕的表現也極其可疑,當着阿福的面和土匪演了一齣戲,如果沒猜錯的話,他現在肯定已經和土匪會合了。
綜上所述,真相呼之欲出,陳子錕就是個土匪,而且是專門派來臥底打探消息的,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綁架姚小姐,獲取鉅額酬金。
吳炳湘立刻下令,派精幹人員監視紫光車廠,大隊武裝巡警隨時候命,一聲令下即可搗毀這個土匪窩點。
……
天下腳下,向來是首善之地,綁票這樣的大案可不多見,而且被綁的是交通部次長家的千金,這案子的性質就更不一樣了。
姚啓楨乃是交通系大將,他的能量動用起來相當驚人,老朋友財政總長曹汝霖是第一個知道的,然後,陸軍次長徐樹錚、步軍統領李長泰、憲兵司令馬覲門,京師衛戍司令段芝貴全都被驚動了,整個北京軍警界爲之地震。
總理錢能訓也打來電話,督促軍警部門各負其責,儘快緝拿兇手,營救被綁人員,經協調,由京師警察廳和步軍統領衙門的刑偵高手偵破此案,需要調動軍隊的話,北京衛戍司令部和憲兵司令部隨時待命。
交通部自己的武裝護路軍自然更是責無旁貸,先調了一個加強排將姚公館團團圍住,要不是姚次長及時阻攔,他們還打算堆起沙包,架起水冷重機槍呢。
姚次長本人身邊也多了四個膀大腰圓的保鏢,一路護送他回到府上,一進客廳,就見客廳裡坐着警察廳長吳炳湘以及幾個陌生的老傢伙,都是五六十歲年紀,其貌不揚,但眼神裡透着一股犀利,吳炳湘介紹道:“姚次長,這幾位都是警察廳的刑偵高手,從前清時期就專辦大案的,有他們在,您儘管放心。”
“多謝諸位。”姚次長和這些老捕快一一握手,一招手,傭人奉上一個托盤,裡面全是封裝好的大洋。
“小小意思,還請笑納。”
“無功不受祿!”爲首一個老巡捕毫不客氣的拒絕道。
姚次長有些下不了臺,吳炳湘打圓場道:“等令嬡回來再謝不遲,現在我們分析一下案情,老李,你先說。”
老李就是剛纔那個態度生硬的老捕快,他大號叫做李三思,年近七十,精神矍鑠,據說光緒年間京城幾樁大的綁票案子就是他破的,被衙門中人稱爲老神仙,雖然年紀大了,但出了大案子,警察廳總要請他出山。
“走,咱們樓上說話。”姚次長客客氣氣將他們請到了樓上房間,同時讓管家守住樓梯口,不許任何人打擾。
“綁未婚女子,業內稱之爲花票,亦稱快票,必須當天贖回才行,過了夜的話,惟恐貞潔不保,一般訂了婚的,夫家就不要了。”李三思侃侃而談道。
姚次長臉色有些難看,自家女兒是新派人,自然不會在乎陳規陋習,但是在賊窩裡真過上一夜,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發生的。
李三思乾咳一聲道:“所以我們必須儘快破案,綁匪是誰已經清楚,匪首本名魏三炮,號稱河北大俠,廊坊人士,在京津一帶已經縱橫多年,匪衆多大數十人,有槍有馬,但平時只出沒於偏僻鄉間,很少到京郊一帶作案,而且姚小姐的行程沒有幾個人知道,所以吳總監的定論很有道理,一定有內鬼,而且內鬼怕是不止一個人。”
另一個老捕快插話道:“我們已經盤問過公館所有下人,定將賊人同黨一網打盡。”
姚次長道:“我不管什麼內鬼不內鬼,現在最重要的是把我女兒救回來。”
李三思道:“稍安勿躁,且聽我慢慢道來,賊人提出五十萬現大洋的天價贖金,想必對姚次長的經濟狀況並不是很清楚,說明這個內鬼和姚家關係偏遠,至少不是家裡人,這樣我們就有了……”
“我只想知道,該怎麼做。”姚次長很不耐煩,再次打斷李三思的話。
爲人父母者,這份心情可以理解,李三思笑笑道:“簡單說吧,我們雙管齊下,文的武的都預備着,爲安全起見,先給錢救人,同時跟蹤賊人下落,等姚小姐安全了,立刻將賊人一網打盡,追回鉅款,現在您要做的是,派人去門上掛一盞紅燈籠,等賊人再打電話來。”
姚次長道:“可是我真的湊不出那麼多現金來。”
李三思道:“我不管你能不能湊出五十萬現洋,你只需要讓賊人相信你能湊出這麼多便是。”
姚次長在屋裡來回踱步,腦子迅速盤算着,到底是精英人士,一個絕妙的辦法很快想了出來。
“有了,用一批金條,現洋,加上美元、英鎊,還有大量的德國馬克和法郎鈔票,要多少有多少!”
吳炳湘點頭道:“好計策。”
歐戰過後,德國馬克和法國法郎劇烈貶值,看起來面值巨大的鈔票其實一文不值,和廢紙差不多,但普通老百姓連銀洋接觸的都不多,外國鈔票更是一竅不通,這幫賊人橫行於河北鄉間,想必也是一幫土條,用馬克和法郎糊弄他們,應該問題不大。
姚次長打了個電話,命人去交通銀行籌措貶值外幣,又打開家裡的保險箱,拿出二十根金條和三千塊大洋出來,又湊了些珠寶手勢,看起來光彩奪目的一箱子,甚是誘人。
傭人在公館外面懸掛了一盞紅燈籠,大中午的掛紅燈很是奇怪,來往路人都不免多看兩眼。
姚次長焦躁的來回走着,忽然電話鈴響了,李三思拿起分機的聽筒,示意姚次長接電話。
“喂。”姚次長抓起話筒問道。
“姚次長你不仗義啊,招了那麼多黑狗子上門,你還想要你閨女麼?”依然是那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女兒在哪裡?我要和她說話。”姚次長按照警方的要求說道。
“錢預備好了麼?”對方不接茬,反問了一句。
姚次長看看李三思,對方點點頭。
“紅燈籠已經掛出去了,你沒看見麼?”
“這麼快就預備好了?姚次長家裡果然是金山銀海啊。”
“差不多了,就快好了,五十萬數字太大,我把家裡的金條都拿出來了,還有很多外國鈔票,足足兩大皮箱,怎麼交給你?”姚次長說道。
“你親自帶着上火車,坐下午兩點半的藍鋼特快送到天津我自然會派人接收,不過要快哦,耽誤到天黑就不好了。”
“我要和女兒說話。”
對方直接把電話掛了。
姚次長拿着沒了聲音的聽筒依舊喂喂的大喊着。
吳炳湘過來將話筒從姚次長手裡拿過,卡上,搖了搖,又拿起來:“電話局,我是吳炳湘,剛纔是哪個號碼接進姚公館的?”
警察廳在電話局早就安排了人手,全北京的電話不過幾百部而已,全靠接線員手工轉接,查電話來路實在是太方便了。
很快情報傳來,電話是竟然是從天津電話局轉接來的長途!
事不宜遲,吳炳湘立刻安排了兩名幹練的偵探,幫姚次長提着大皮箱乘汽車趕赴火車站,同時他又緊急調派了五十多個便衣,攜帶着短槍匕首,在最短時間內趕到火車站,同時電告天津警察廳派遣幹員予以協助。
京津之間的鐵路相當便捷,每天都有好幾班來往兩地的列車,這種客車是美國進口的,豪華大方,車皮塗裝爲藍色,所以被稱之爲藍鋼特快。
客車分三等,頭等車廂是專爲政府高官和外籍人士準備的,二等車廂是一般職員、學生、商人之類的社會中堅乘坐,三等車廂纔是爲廣大老百姓預備的。
姚次長自然是要坐頭等車廂的,那些便衣偵探就沒這個待遇了,分散在二等和三等車廂,嚴密保護着姚次長的安全。
車過豐臺的時候,一個十來歲的僕役捧着茶盤走進頭等車廂,高聲道:“哪位客人姓姚?”
便衣們立刻放下手上的報紙,注視着這個小子,面對這麼多凌厲的目光,僕役已經毫不在意。
姚次長緩緩道:“我姓姚,你有什麼事。”
僕役上前遞過一張便條:“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姚次長接過便條一看,上面歪歪斜斜一行字:見紅頂房,速將贖金扔到窗外,不得延誤。
好狡猾的賊人!掐算的時間極其精確,根本沒有給姚次長他們留出思考的時間,轉眼間就看到遠處有座紅頂房子,就佇立在鐵道旁,大概是值守道岔的工人住的房子。
姚次長當機立斷,喝令道:“快把箱子丟出去!”
兩口大皮箱被扔出了車窗,火車依然在高速行進,便衣巡警們將頭伸出窗外,就看到遠處奔出幾匹快馬來,騎手敏捷的俯身將皮箱拎到馬背上,然後大喝一聲,縱馬揚鞭而走。
便衣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跳車追趕的勇氣。
京城老神探李三思也傻眼了,對方的路數和前清時期的綁匪截然不同,居然用上了電話、火車等先進的玩意,自己這一套偵破的技法完全過時,跟不上對方的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