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巡警隊是京師警察廳下轄的一個衙門,有百餘人槍,小火輪三艘,舢板若干,負責京畿一帶水上治安,要擱前清時候,這可是個肥差,從江南運來的米糧物資,不都得從運河上過,不說雁過拔毛吧,好歹也能混個肚子溜圓,盆滿鉢滿。
現如今鐵路發達,北京到天津衛、到山海關、到張家口、到漢口,都連着鐵路,火車可比船運方便快捷多了,運河上的買賣一落千丈,只剩下一些運大宗貨物的貨船和一些小漁船,水警們的日子也跟着難過起來,除了每月七塊錢的餉錢,極少有別的進賬。
最近警察總監吳炳湘進行了一番人事調動,將原外城警察署的署長許國棟調到水警隊去當隊長,許國棟知道這是李定邦暗地裡給自己搗的鬼,恨得牙根癢癢,卻又無計可施,只能一天到晚呆在小火輪上釣魚打發時間,幻想着有一天能重回城裡,升官發財。
機會很快就砸到了許國棟頭上,小火輪正在永定河門頭溝一帶水域巡邏的時候,岸上有人大呼小叫,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雖然陸地上的事情不歸水警管,但百無聊賴的許國棟一時間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派人用小艇將那人帶了上來。
那人四十來歲年紀,窮苦人打扮,許國棟還以爲是鄰里糾紛之類的小案子,懶洋洋的躺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道:“什麼事,說吧。”
那人一抱拳,精氣神挺足,像個練武的人,“官長,有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小姐被賊人綁了,在下追蹤至此,失去蹤跡,賊人應當是順流而下了,在下勢單力薄,還請官長調動人馬,追剿賊人!”
許國棟剛喝的茶水一口噴了出來,小茶壺也差點脫手而出,姚次長家的小姐被綁了,這可是滔天的大案子啊!他不敢怠慢,趕緊詢問細節,那人如此這般的敘述了一遍,許國棟倒吸一口涼氣,一個聲音在心頭響起:許國棟,你的機會來了!
“生火,開足馬力,給老子追!”許國棟跳起來下了命令,又對中年人拱手道:“怎麼稱呼?”
中年人道:“我姓夏,天橋耍把式賣藝的,和女兒一起去香山拜佛遇上這事兒,咱不能不管啊,女兒先行一步追蹤而去,在這河邊留下暗記,我尋思着賊人兇悍,得請官府出面才行,所以才驚動了官長。”
許國棟肅然起敬:“原來夏師傅乃江湖中人,失敬失敬,在下水警隊長許國棟,夏師傅,您船頭請。”
“許隊長請。”夏師傅雙目炯炯,做了個有請的手勢。
兩人來到船頭,並肩而立,船工脫了小褂,掄起大杴,將上好的開灤白煤鏟到鍋爐裡起,烈火熊熊,黑煙滾滾,許國棟扯着嗓子大喊道:“弟兄們,我姓許的剛上任,咱們還不熟,我這個人沒別的好,就一條,見不得弟兄們捱餓受窮,現如今有一樁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小姐,讓他媽的土匪給綁了!”
水警們面面相覷,長久以來平淡的生活讓他們的銳氣消失殆盡,哪還有面對土匪的勇氣。
許國棟接着吼道:“弟兄們,咱們水警揚眉吐氣的機會來了,滅了綁匪,救下姚小姐,我擔保大家都有重賞,起碼每人這個數!”
說着伸出五隻手指晃了晃。
一個警目道:“五十?”
許國棟一瞪眼:“你把姚次長當成什麼了,人家可是大財主,五百!知道不,五百現大洋,只能多不能少。”
警察們眼睛都直了,五百現大洋,什麼概念!
普通巡警每月薪水七塊錢,扣掉三塊五的伙食費,只剩下三塊五,還要養活一家人,這日子就可想而知了,五百塊錢,相當於十年薪水啊!
許國棟見衆水警的眼神開始活泛,又繼續蠱惑道:“土匪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捱上槍子照樣得死,咱們一船二十個兄弟,有刀有槍,還怕他們不成?救了姚小姐,每人起碼五百塊,買宅子娶媳婦,都隨你,誰要是不願意幹,我也不勉強,這就放他下船,弟兄們,咋整,你們說了算!”
“對,許隊長說的在理!”
“跟他們幹!”
“救回姚小姐,賺大洋!”
水警們的情緒被調動起來,揮舞着步槍嗷嗷直叫,許國棟欣慰的笑了,他不但有效的鼓舞起士氣來,自己的威信也確定起來。
小火輪冒着黑煙在永定河裡橫衝直撞,來往船隻無不避讓,不大光景便發現遠處有一艘木船靠在岸邊,船艙被砸的稀巴爛,到處都是血跡。
夏師傅一顆心懸了起來,他擔心的不是人質的安全,而是女兒的安危,女兒性子急,做事莽撞,萬一遭遇不測,自己怎麼對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孃親啊。
小火輪慢慢貼上那艘木船,水警們嘩啦啦拉動着槍栓,如臨大敵,許國棟一手握槍,一手拿着個洋鐵皮做的話筒,大聲喊話:“快出來投降,不然我們就開槍了。”
一片死寂,沒人答話。
“隊長你看。”一個水警指着河面喊道。
河裡浮着一具侏儒的屍體。
夏師傅心中一動,根據阿福的敘述,綁匪中確實有個侏儒,他心中牽掛女兒,身子一晃就飛到了對方船上,漂亮的輕功讓水警們歎爲觀止。
在船上搜索一番,並未找到女兒,夏師傅衝小火輪喊道:“沒有出氣的了,過來吧。”
水警們這才放心的跳幫過來,搜索一番,發現了五具血淋淋的屍體,還有滿艙的大洋和鈔票。
“隊長,還有個活的。”一個水警發現了奄奄一息的老煙。
許國棟上去檢查一番,命人給老煙包紮傷口,又給衆水警打氣道:“弟兄們,到手的鴨子不能讓它飛了,有種的,跟我上岸救人。”
“救人,救人!”水警們眼見土匪死傷累累,心中更加有了勝算。
“小王,你馬上回隊部,用電話向警察廳吳總監報告,就說我們水警隊發現了綁匪,經過激烈交火,擊斃匪徒五人,活捉一人,目前正在登岸追擊。”
“是!”小王帶了兩個警察,攔了一條過路的船隻,向北去了。
許國棟又留下幾個警察在船上守着,帶着其餘的人馬,子彈上膛,刺刀出鞘,殺氣騰騰的追蹤而去。
……
天漸漸暗下去了,黑風騎在馬背上,腦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那一馬蹄踢得他元氣大傷,咳血不止,差點見了閻王。
軍師傷的也不輕,腳上捱了一槍,血水浸透了鞋子,胳膊上被姚小姐咬了一口,血肉模糊疼的厲害。
“媽的,這女人屬狗的!”軍師低聲罵了一句。
姚小姐也好不到哪裡去,衣服破破爛爛的,臉上青腫,額頭上還有個大疙瘩,看起來就像是個難民,此刻她雙手被縛騎在馬上,怒目圓睜看着兩個土匪。
“看什麼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了。”軍師低聲恫嚇她。
姚小姐輕蔑的笑了:“你不是那種人。”
“那你說說看,我是哪種人?”軍師冷笑道。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就是個酸秀才。”姚依蕾道。
這話戳中了軍師的痛處,臉色一寒,不再搭理她。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放了我,我保證不會追究你的責任,還會給你賞錢,你要多少就給多少,怎麼樣。”姚依蕾審時度勢,知道綁匪目前處境極差,正是分化瓦解,亂他們陣腳的好時機。
軍師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大當家,黑風坐在馬上搖搖欲墜,頭上的血跡糊住了眼睛,絲毫沒注意到他倆的對話。
“哼,我是講義氣的人,不會做出賣兄弟的事情,你省省吧。”軍師義正詞嚴的拒絕了姚小姐,但姚依蕾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絲動搖。
“大當家,你沒事吧?”軍師縱馬來到黑風旁邊問了一聲。
黑風擡起頭來,嗓音沙啞:“被這畜生踢了一蹄子,疼得厲害。”
“現在上哪兒去?”軍師警惕的望着四周,低聲道,他們渾身帶傷,不敢走大路,此刻不知道走到什麼鄉旮旯去了,遠處是農田和村莊,羊羣在山坡上吃草,好一派田園風光。
“回家,我怕是不行了,得見娘最後一面。”黑風吐出一口血來,聲音弱的不行。
“這個小妞怎麼辦?”軍師問道。
“帶着她,我要是死了,在底下也得有個娘們陪着。”黑風從懷裡掏出幾根金條遞給軍師。
“青彥,大哥對不住你,你是秀才出身,卻跟我入了綠林爲匪,我不是個好當家,做事粗手大腳,連累弟兄們送了性命,我要是死了,你不要給我報仇,帶着錢去天津,去漢口,做點小買賣,別再走黑路了。”
“大當家,你死不了的,我幫你找郎中。”軍師哽咽道。
黑風虛弱的擺擺手:“別耽誤,回家,我想娘了。”
軍師含着眼淚點點頭。
“別讓她跑了。”黑風努努嘴。
軍師扭頭一看,姚依蕾不知道啥時候滾下馬來,正撒腿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