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渠迪抓住了她的手,眸子深深的望着她,“不喜歡女子,嗎?”說着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纏着她腰肢,兩人身體貼在一起,楚離立刻僵住了。
渠迪道,“國師並沒有試過,怎麼知道不喜歡呢?”就要去吻她,楚離心裡一緊,下意識地偏過頭,渠迪溫軟的脣瓣擦過她臉頰,楚離神經赫然緊繃也反應過來,“公主!”
“嗯?”渠迪勾脣笑,她是越來越喜歡逗弄容易害羞的國師大人了。
“公主,”楚離愈發冷靜下來,她並沒有推開渠迪,只是眸色澄明地望向渠迪,“我不僅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
渠迪訝然,挑眉道,“什麼?”
楚離笑了笑,“公主,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她道,“情和欲是人之兩大劫,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說的是英雄也過不了情關和欲關。我師承老莊一派,素知大道歸一,情化萬物之理。對我來說,萬物皆有情,情在自然中。而**最要不得。人有三尸,上屍好華飾,中屍好滋味,下屍好**|欲。秉承自然之道,當恬淡無欲,神靜性明。癡,貪,嗔是成性修德之大敵。”她頓了下,接着道,“故我之所求,乃爲求天地清明,人心自悟,養心修性清靜無爲。”
她神態溫和,卻自成風華。朗朗如月華映世,清輝似風拂原野。
渠迪神色複雜,端詳她半天忽然心生慚愧,竟覺得自己彷彿是什麼骯髒之物,觸到了一塊清淨美玉。一時竟侷促起來,面有愧色,如同環住了一塊燙手山芋,鬆也不是,放手也不是。
楚離見她窘色,反而安慰地笑笑,輕輕環住她,“公主有情有義,是百姓之福。”
渠迪聞言身子一僵,緩緩放開了手,倒退一步專注地打量她半天,忽然深深吐出一口氣,朝她作揖行了大禮,“國師。”
這次的“國師”二字,顯然不同於過往的語氣,顯得……太過鄭重。楚離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渠迪卻緩緩直起身子,語帶艱澀地開口,“國師,以往是本宮無狀,多有失禮。國師心繫天下蒼生,本宮自愧不如。望國師見諒。”
——上谷公主沒試過身邊有這樣一個始終正直清如水的人。這樣一個人,舉世譽知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她卓然而立,給身邊人帶去清明。洗盡鉛華,如美玉出淤泥而不染。
可楚離還是不習慣被人這樣行大禮,她渾身不自在,連忙上前扶住渠迪,“公主,你這是做什麼!”渠迪這一番動作,幾乎讓她立刻想到了寇謙之,楚離可忘不了寇謙之那一跪。她腦子不在正常路子上,總覺得寇謙之那一跪讓她承受不起得少活好多年。如今看渠迪這架勢,深恐上谷公主也跪下去,唬得她連忙緊緊扶住上谷公主,“當不起,當不起。”
渠迪心中百味陳雜,她看着楚離的模樣,竟心生不忍。她自然清楚,楚離這個國師將要面臨什麼樣的責難和結局,原本也不過是她拓跋皇族的一顆棋子罷了,可如今這個已然入彀的棋子卻讓她生了不忍之心。她不敢相信,卻不得不承認,她開始狠不下心來。
有沒有試過跟這樣一種人交往——她灑脫大度,心無城府,又恬淡正直,讓人在看了無數的骯髒和齷齪之後,覺得原來人也可以如此美好。
對於見慣了勾心鬥角和爾虞我詐的上谷公主拓跋迪來說,楚離這樣一個坦蕩清正讓人心潔神淨的存在,是多麼讓人留戀,讓人……捨不得。
尤其是,無論哪朝哪代,像楚離這樣的人都是鳳毛麟角。渠迪心想,難道楚離是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嗎?難道她是不知道這世道有多骯髒嗎?她就像個孩子。
可渠迪望着她,心底卻有個聲音在說,不,她並不是不知道。渠迪想到當初在平城時跟楚離的種種矛盾,楚離那時說過的話句句在耳邊,楚離的身世也在她心頭回蕩。渠迪眸子深深地笑了,經歷過如此顛沛流離生活的楚離,對別人的辱罵都能視若罔聞的楚離,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所在的天下是個什麼樣的天下。她不是不知,相反,正是因爲太知道,所以才天真的想要去改變,試圖還這世道一個清明盛世。
然而,沒有人能真正創造一個昌明盛世。
渠迪心中滋味難言,看向楚離的眸子變幻莫測,欽敬有之,憐憫有之,無奈有之。甚至,還有一絲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心底冒出了頭,像是……想保護她,卻又不盡然。上谷公主自己也不清楚。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也許這纔是支撐楚離一切行爲的源頭。她師承老莊,卻深受儒家影響,故一切以先聖孔子爲榜樣,世道不興,當奉一己之力,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渠迪看懂了她。
然而,縱使心中百轉千回,念頭輪番而過,可對於上谷公主來說,她目前要做的事情仍然不會有改變。她依舊需要楚離做好拓跋氏的國師,需要幫她父皇督促楚離尋找長生之道。
一切的思想落到實處,都沒有那麼容易。
“國師不必緊張,”渠迪笑笑,“這一禮,是爲過去不當行爲向你賠罪。”
“沒關係啦,”楚離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以後不要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好了。”
渠迪點了點頭。
楚離怕渠迪過意不去,又補充道,“其實公主——”
“渠迪。”
“嗯,渠迪,”楚離從善如流,“其實渠迪你也是很好的。人嘛,都有毛病有缺點。這不能強求,畢竟人無完人。可每個人都有好的一面啊,渠迪你雖然有時候……”頓住話頭轉而道,“嗯,但我能感覺出,你並不壞。你沒有戾氣,而且脾氣好,能容忍。還能吃苦——”
她想,當初在平城時拓跋迪過得是什麼日子,錦衣玉食,高牀軟枕,出入有轎攆,日常有侍婢。而今流落在外,可以說一無所有了。可從沒聽她抱怨過一句話,即使越來越憔悴,有時候累得咬緊牙關,但也一直堅持着沒有任何微詞。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上谷公主一朝從九天之上墮入泥淖之中,卻始終表現的安然自若。單是這點,就讓楚離對她的好感蹭蹭往上漲。楚離不是沒見過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恰恰相反,她見過很多世族權貴,大半都是稍微多走兩步路就要哭天喊地叫嚷不休了。可上谷公主作爲大魏唯一的公主,按理說,還有誰能比她更嬌貴呢?可楚離看到的,卻是她雖然本就嬌生慣養,如今卻一點都沒有像別的世家子嗣那樣惹人厭惡。
渠迪不由莞爾,“我有時候……怎麼了?”
“額——”楚離愣了愣,訕笑道,“也有些毛病嘛!不過不是很嚴重啦。每個人都有毛病啊,你有我也有,穗穗也有,公輸定也有。大家都有。”
“唔,”渠迪想了想,“那石姐姐也有了?”
“石霂?”楚離怔了怔,“她啊……她,她當然也有。”
“是什麼?”
“哎——”楚離卡殼了,她跟石霂相依爲命這麼多年,還從沒認真想過石霂有什麼毛病,“她……她小時候毛病可多了。可是長大了……好像就……沒了?”
“沒了?”渠迪也是驚訝。
“……”楚離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離我太近了,我沒想過。好像也確實沒有——不對,有!”她恍悟道,“她有病!”說着臉色就不太好,“差點忘了,我得上山去看看,這都卯時三刻了,她怎麼還沒下來。”
越說越焦急,朝渠迪擺擺手就走,“回來我想想跟你學什麼功夫!”
她匆匆朝山上奔去,日頭已經出了半天,漸漸晨光灑滿大地。
石霂獨自在山間行走,神思不佳,不時幽幽一聲嘆。
不知道該拿楚離怎麼辦。
她比誰都清楚楚離心性,楚離現在年紀不大卻也實在不能說小——按照時下風俗,楚離這個年紀都已經算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當然,對於在山林隱修的人來說,桃李年華的楚離還不過是個稚子。連石霂而今也不過花信之年,在山下雖然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姑婆,可實際上在修行人眼中,也不過是個年輕姑娘而已——重點不是年齡,而是楚離好像從沒有情竇初開過。
她們逐漸長大了,翻山越嶺的玩,遇到臨山的墨莊人,因爲石霂臉上那深深的疤痕,又時常一副寡言的模樣,所以男子都不太願意接近她,可楚離不一樣,楚離少年心性,**笑**鬧,性子爽朗,又長得清秀可人,少不了被情竇初開的少年示好。可楚離怎麼做的呢?石霂都哭笑不得。每次有少年對她示好,楚離總要不遺餘力的整人家。墨莊的少年,但凡向楚離表達過要娶她的人,就沒有不被楚離整的。雖然楚離不會真傷人,但她會折磨人。又善用藥物,善使機巧,還巧舌如簧牙尖嘴利,那少年們哪是她的對手,一個個被整的灰頭土臉,再不敢提娶她的事情。竟讓楚離在墨莊落了個女魔頭的外號。
石霂每次都默默看着,不置一詞。漸漸地,也就沒人敢再跟楚離提嫁娶之言了。
楚離還十分得意地跟石霂炫耀,“毛頭小子,再敢胡言亂語,我可不饒!”
石霂一邊暗自欣慰,一邊又……不是滋味。
她捨不得楚離,害怕失去她,可又如何狠得下心讓楚離受苦呢?但楚離心性雖然看起來火熱,可石霂深知她的涼薄。那涼薄就如同巫溪,只不過楚離比巫溪好在,她雖然不在乎但**惜,**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沒有天生就涼薄的人。
石霂知道,楚離的涼薄來源於她先是喪母,後又喪父。尤其她的母親曾經想要親手殺了她,她的父親又沉迷煉丹對她不上心。久而久之地,楚離便對世間人情愈益淡漠了。再加上她父親好清談,好老莊之道,對她影響頗深。楚離後來拜入師父門下,師父也是個不着調的,長年累月不知身在何處。楚離便對人間情態有了更深切的不同領悟。
也許正是因爲這樣,楚離纔會對石霂百般珍惜。她多了一個玩伴,有人陪她,她的日子纔多了些色彩。不然……石霂心道,不然,只怕她早已入了道門。
本就聰慧,又先天有那些經歷,後天受到道家薰陶,故而心性澄淨。若沒有石霂一直從中周旋,怎麼會不無牽無掛,看透世事而出世呢?
可若是因此出世——石霂想到這樣的楚離,就壓制不住的一陣又一陣心疼——那是被這個世道和人間傷害的體無完膚無可依戀了,所以才能那麼淡然出世啊。
不,不要。所以她不願意讓楚離踏上這條路。她希望能竭盡全力給楚離溫暖,**她護她,就像楚離曾經溫暖了她的世界一樣,能夠彼此依持。
然而以楚離此時的心境,她是不相信夫妻之情的。她有自己爹孃的前車之鑑,從來都覺得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心裡的那扇門,一直都是關着的,而且始終不願意開。所以對石霂來說,就陷入了一個困境。如果想讓楚離打開那扇心門,就要讓楚離開竅。但是楚離這種人,不能單刀直入,更不能硬來,不然只會適得其反——這點,只消看看那些被楚離整過的少年就知道了。所以只能讓楚離慢慢地接觸這個世界,看到人間有情。只有這樣纔可能看到石霂。
但楚離又那麼執拗,她一心想要改變這個世道,想要天下的父母都能好好待自己的孩子,想要一個清明的人間。這偏偏是不可能的,所以楚離必然會碰壁,碰壁自然會受到衝擊,會受傷。
也就是說,要麼讓她入世,碰壁,受傷,要麼讓她就這樣出世修行,拋棄世間一切深烈熱忱的情緒。
這種情況下,讓石霂如何取捨呢?
因而她一直半是阻攔,半是放任。半推半就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心事重重,步履沉重。霞光照在她身上,也沒能溫暖了她。
卻忽然聽到楚離的聲音,“石霂!”
擡頭一看,山路拐角處露出個人來,不正是楚離嗎?
石霂一驚,連忙斂了神色,笑道,“離兒。”
楚離幾步走過來,“可算找到你了。”她上前拉住石霂的手握在掌心,感受到石霂手上的溫度,這才徹底放鬆下來,“暖暖的啊。”便笑出了兩顆小虎牙,那笑容閃地石霂心頭悸動。
直到見到石霂本人,碰到她的溫度,楚離這顆心纔算真正安放下來。擡頭看見石霂鼻尖額角有些細細的汗珠,她順手捏住袖子給石霂擦汗,“怎麼沒叫我?”
石霂笑笑,“叫了,你沒醒。”
楚離哼了聲,“纔怪。”她隻字不提上當被石霂關在地下室的事情,心中卻已經暗自有了計量。
石霂見她模樣,不由心中暗歎。只怕今晚不好糊弄了。
她們牽着手下山,楚離心情舒暢,興致勃勃地跟她說話。
石霂靜靜地聽着。
見她興致頗高,不由笑問道,“你怎麼這麼高興?”
“嘿,”楚離得意地說,“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什麼?”
“上谷公主!”楚離十分高興,“她以後再也不會對我做些奇怪的事情了。”
石霂神色一僵,頓時面色不那麼好看了。
卻又聽楚離道,“啊,霂霂,你說,人爲什麼都那麼千篇一律呢?”她講,“耽於情,困於欲,無論什麼人都要這樣,爲什麼就不能試着去控制自己的情|欲呢?可真沒趣。”
石霂停下腳步,“什麼?”
“就是情|欲啊。”楚離抿了抿脣,笑嘻嘻地道,“我覺得吧,情真欲真,是本質趨同。但要是施加於某一人,那就是虛妄。你看,男人三妻四妾,每個人都喜歡,這是一種情。但是,這種情有多久呢?妻死續絃,夫死改嫁,這段時間喜歡這個人,等到時限一到,便又可以喜歡上另一個人,多麼可笑。可是又不能說這喜歡是假的,所以我覺得,情真欲真,這是永恆存在的。但這種永恆要施加於某一人時,就是片刻的虛妄。人可變,情|欲會流動於不同的對象,如果不能控制它,那便是淪爲它的奴隸。就算有那種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但最後支撐着他們的,定然已經不再是最初的那種感情,多半是相互依賴的習慣和責任。”楚離思考了下,接着說,“既然本就是虛妄,情|欲擅長流動,那又怎麼能不去控制呢?癡情深情都是無妄的執念,何必。勘破它,便知它不過是個可笑的笑話,無甚意思。倒不如與它鬥,戰勝它的過程就算痛苦,但必然是極有趣的。”
她自顧說着,忽然覺得手上一緊,定睛一看,石霂臉色煞白,怔怔地望着她。
楚離大驚,“石霂!你怎麼了?”
“……你……你說什麼?”石霂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艱難開口,“你說什麼?”
“我我我……我……”楚離被石霂的神態嚇住了,那雙素來溫情含笑的眸子,此刻似乎滿是震驚和……怨痛?楚離嚇得心尖一抖,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怎怎麼了?”
“虛妄,笑話?楚離,你——”石霂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她眸子裡滿是痛楚和掙扎,不可置信地怔然望着楚離半晌,忽然自嘲地冷笑,一句話沒說完,就覺心口一陣劇痛,壓制不住氣血翻涌竟悶哼一聲吐出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