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見了住持,忙雙手合十道:“見過住持.”
法惠瞧了瞧他攏的柴火堆,揮手道:“嗯。把這收拾了趕緊回去吧。不要太晚了,林子裡黑。”
小和尚道:“謝住持!”
他對住持十分恭敬,卻絲毫不知王爺爲何物,因此根本沒像對住持那樣對板栗。
板栗問法惠道:“住持找我有事?”
法惠笑道:“再一會就要吃晚飯了。王爺晌午就沒用膳,晚上該早些用。”
板栗和魏鐵就笑了起來,笑得法惠莫名其妙。
魏鐵便將王爺下午在豆腐房推磨,吃了許多豆漿豆腐鍋巴和豆皮的事說了,聽得法惠也笑了。
法惠便道:“如此,老衲就陪王爺走走,消消食,正好也有一事相求王爺。”
板栗就知他來有花樣,一邊走一邊道:“說吧!什麼事?”
法惠道:“這後山土地種菜特別好,好些冬天不能長的菜也能種出來,大家都奇怪。等有一日挖出了溫泉,才明白緣故。可是,如今這溫泉卻惹了麻煩了:好些權貴都想買前面山地。老衲愁得很。今日王爺來此,老衲斗膽,代合寺僧衆懇求王爺援手。”
板栗停住腳步,疑惑道:“這山裡有溫泉?”
法惠點頭道:“挖出了好幾處活泉水。”
板栗道:“帶我去看看。”
於是,法惠就帶着他和魏鐵往後山谷裡走去。
後山谷裡,奼紫嫣紅開滿了野花,又有幾畝地,種着各色蔬菜,好些都是春夏纔有的,板栗和魏鐵看得發呆,以爲春天降臨了。
住持見他們驚詫,一邊解說·一邊引他們在山谷各處觀看,也並無甚奇景,只得兩個字天然!
紅杜鵑、梔子花,這些山上常見的野花·一簇簇,一叢叢,無不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雖然是傍晚,卻跟清晨一樣,開得嬌豔無比。
板栗在一叢單層花瓣的野梔子跟前蹲下身子,油綠的葉片、雪白的花瓣都厚實豐潤·馥郁芬芳的氣息沁人心脾。
轉身,又是一叢杜鵑。
杜鵑是極容易受損的山花。他見過的,都是遠看一大片,極爲養眼,然而走近細看的話,就能發現花瓣不夠潤澤,顏色也不夠純淨。可是眼前的杜鵑,色澤鮮豔·花質如同少女塗脂的紅脣,讓人覺得不真實,倒像用紅緞做的假花一樣。
其他如菜地裡的青菜·就更不用說了,連青草都格外豐美。
山谷中央,果然有兩股溫泉。
這時候,太陽已經下山,氣溫降低,格外寒涼。然山谷地下有溫泉,冷熱相激,花草植株叢中便騰起氤氳霧氣,絲絲縷縷,裊繞纏綿·朦朧得跟春日晨霧一般。
板栗一路驚歎,順着那泉水走向谷口。只見兩邊山上依舊衰草枯黃,山上山下涇渭分明,煞是奇觀。
忽擡頭見前面山上也有一所廟宇,遂問道:“那兒也是你們的?”
住持搖頭道:“不是。那是水雲庵。是個尼姑庵。”
板栗失笑道:“什麼時候這山裡又建了尼姑庵了?”
住持道:“阿彌陀佛!這是兩年前建的。香火也鼎盛的很。只因庵裡有位女師傅精通岐黃之術,常爲香客治病·故此成名。”
板栗點頭,也沒在意這事,繼續前行。
住持便指給他看,說前面一大片山地都是寺裡的。那兒有三眼溫泉,如今那些權貴就打這些土地的主意,甚而要他們連山谷中的土地都賣了。
板栗不出聲,只顧四下打量。
忽然,前面山路上走過來一個灰衣女尼,行動之間,身姿婀娜,頗有韻味。
板栗定睛一看,心頭大震,失聲叫道:“紅鸞!”
那女尼也是一怔,停下了腳步,向他們看過來。
板栗疾步上前,顫聲問道:“紅鸞,你······你怎麼在這?”
法惠住持見玄武王居然認識水雲庵的師傅,想要跟過去瞧究竟,卻被魏鐵踏前一步攔住了。
魏鐵是知道王爺跟紅鸞郡主之間牽扯的,心知此時萬萬不可過去打攪,遂對老和尚瞅了一眼,道:“王爺遇見一位故人,說幾句話就來。咱們且回頭去谷中等。”
一邊心裡納悶不已:紅鸞郡主爲何出家了?還離開京城來到這裡,皇上怎麼就準了呢?
住持急忙點頭,不敢再多關注,轉頭往回走。
且說板栗,細看眼前的女尼,不是紅鸞是誰!
那一身灰衣麻布,也掩不住她的國色芳華,就如同剛纔谷中的野花般,雖然開在山野,風采終究不同。
他心中微微一痛,眼睛迅速潮溼,已看不清對面容顏,低聲問道:“爲什麼?”
爲什麼?
他毀了她的國,毀了她的家,她無處可歸了嗎?
她救過他,他卻丟棄了她!
紅鸞在此見到板栗,很有些意外,又見他震動感傷,輕蹙眉頭道:“王爺這是爲何?”
板栗反道:“郡主卻是爲何?”
紅鸞輕笑一聲,臉上卻不見笑容,道:“我以前就在山野鄉村幫人治病,王爺又不是不知道。”
板栗啞聲問:“爲何要出家?”
紅鸞瞥了他一眼,問道:“王爺可是覺得,我是走投無路,絕望了,纔出家爲尼,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板栗不答,難道不是這樣?
紅鸞將目光轉向四周山野,輕聲道:“王爺不必內疚。在我還是南雀公主的時候,就放下榮華富貴,去了外面,又不是才這樣的。如今更了無牽掛。既然不能離開大靖,就在靖國行醫又如何?出家更方便。出家,在家,都是一樣!”
再轉臉,看着板栗認真道:“王爺覺得我遁入空門是棄世,在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我以爲,出家在家一樣,在朝在野也一樣·這日子是我喜歡的,就夠了。若我被困在名利場、繁華鄉,整日做些無謂的周旋,那才真是如困牢籠、走投無路呢!”
板栗聽了怔住·卻依舊不能釋然。
他不是不懂鄉野生活樂趣的人,但她這樣一個女子,身穿麻衣,住在庵堂裡,夜晚只與青燈木魚相伴,他只要想一想那副情景,心中就揪痛。
他靜靜凝視她·很想問一句:“若我接你出去,你,可願意?”
可是,終究沒問出來。
當日,他沒有婚約在身,尚且不曾想過要娶她,如今,他已是定了婚約的人了·有什麼理由提這個?
就算提了,他要如何安置她?
她曾是堂堂南雀國公主,即便南雀國被滅·也不可能給他做妾的!
她這樣一個女子,是不可能給人做妾的!
還有周菡,他也不能辜負她。
於是,他眼睜睜地看着紅鸞從自己面前走過,走向山林深處,走向隱在林中的庵堂。
待人影消失後,微風輕輕吹來,四野寂然清冷,只有草木颯颯輕響,彷彿她根本不曾經過這裡。
他覺得如同做夢一般。
過了不知多久·才拖着沉重的腳步,轉身往來路行去。
回頭再看谷中的花草和蔬菜,似乎分外孤寂。
眨眨眼,再仔細看:依舊生意盎然。
他又在一叢梔子花前蹲下身子,用手輕觸那含苞待放的青白花骨朵,低聲問道:“你可覺得孤單?”
花兒似乎在否認·那開了花的,綻放更盡情;那未放的,內斂含蓄,羞羞地準備着。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張家老宅舊址,橡園和竹園中間,有一條寬闊的山澗,溶洞內的暗河水從那裡流出來,澗水邊生長着一些花草。以前,他娘鄭氏總喜歡跑去看,說是與別處的花不同。
究竟是否有不同,板栗那時候也沒覺得。
眼下看着這山谷中的花草,他忽然就體味到了:這些花草不染紅塵,或者說融入紅塵,如同水滴歸於山溪,再匯入江河,流入大海,生命卻更豐滿,比之園圃中培育的花草,的確不同。
它們獨自在山野沐浴日精月華!
它們盡情在天地間綻放別樣美麗!
她丟棄了所有牽絆,從此像風一樣自由,像水一樣暢意!
無論出家在家,只要生命能盡情自由綻放,那便不枉來塵世走一遭!
他惋惜她,她卻靜靜地看着他在紅塵中苦苦掙扎!
他雙手沾滿血腥,滅了南雀國,然對於昔日南雀國的百姓來說,做誰的子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腳下的土地。
那片土地,存於天地間,誰也不可能真正佔有。
幾十年、幾百年、千年後,它依然故我!
再見到住持,板栗對他道:“把前面的山地賣了吧。”
住持聽傻了。
王爺不肯幫他?
板栗正色道:“住持乃方外之人,何必執着這些身外之物。豈不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法惠吶吶道:“可是王爺,把地賣了,小廟僧衆何以爲生?”
板栗道:“在別處再買就是了。再說,你們雖然是出家人,卻也離不開紅塵。若不然,把寺廟搬進深山,不就好了?既在紅塵中,便要體會萬般世情世態。讓出那地方,給寺廟免了麻煩不說,買的人必用那地來生利。如此,可帶動雲天寺的香火更加興旺。”
住持還是不能想通,兀自站着發呆。
板栗又道:“非是本王不願幫你,然世事無常,張家既然被抄過,焉知能護得你們幾時?不如讓出去,方能得長久之安。讓出那地方,展現佛門無量襟懷,他們必不好意思來佔這山谷。這是寺廟舊址,除非大惡之人,不敢在佛門內恣意妄爲;本王再從中斡旋一二,就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