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荽依然笑着道:“殿下生在皇家,見慣了各種出色的女子,當然不覺稀奇。可是,殿下聽說過方桂花和方巧兒的事嗎?”
秦曠沉浸在傷痛的心情裡,突然被問及不相干的人,有些轉不過彎來,詫異地問:“方桂花?方巧兒?那是誰?”
香荽道:“就是我大姐手下的女兵,生擒了安皇大將趙衡的女子。”
秦曠終於想起來了,道:“哦,你是說長興街賣包子的吧?父皇還爲她的鋪子題了匾額呢。”
方桂花如今可出名了,和她的包子鋪一塊蜚聲大靖。
香荽抿嘴笑道:“如今上她們家求親的人可多了。想想看,她們原本是京城最平凡不過的女子,就因爲皇上一道旨意,有了機會入軍,便顯出不俗之處來。”
秦曠有些糊塗:她們不俗,同眼前有什麼關係?
香荽解釋道:“在我大靖,這樣的民間女子多的很。”
秦曠便明白了,不悅道:“那也不能與你相提並論!”
香荽聽了,彷彿十分歡喜,笑眯眯地說道:“多謝殿下誇讚,臣女聽了很開心呢!可是殿下想想:臣女可不就是個村姑嘛!當年在虎王寨遇見太子殿下,就會攤煎餅,哪有什麼才情,長相也是極平凡的。如今,因爲我大哥的緣故,我成了王爺的妹妹,其實還是個村姑,哪裡有什麼不凡了!”
秦曠見她無事人一樣勸自己,十分氣悶,覺得她並不善解人意,或者,她根本就沒開竅,無法體會他對她的愛戀。
“香兒妹妹沒聽說過‘三千寵愛在一身,六宮粉黛無顏色’嗎?”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倒要聽她如何回答。
香荽又笑了,告訴他道:“我弟弟。就是大苞谷,他小時候可霸道了,又喜歡護食,不管什麼東西都喜歡往自己懷裡摟。我呢,他要哪樣,從不跟他爭。總是讓給他。然後我就去拿另外的吃的和玩的,裝作好稀罕的模樣。他一會工夫就丟下原來那個,過來跟我搶這個了。”
她一邊說一邊笑,引得秦曠也笑了。
香荽就兩眼亮閃閃的,輕聲對他道:“殿下。我告訴你:不管什麼東西,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你若仔細想想,其實都好平常。”
秦曠忍不住在心裡反駁“你絕不是平常的”。嘴上卻道:“你是說,能招來百鳥朝鳳的女子平常?”
香荽聽了一怔,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什麼百鳥朝鳳?不過是口技而已!鄉下小娃兒都會的。殿下怎會信那個?”
秦曠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問道:“被父皇罰出宮你好高興吧?你現在是不是很着急離開,等回去了好嫁給王翰林?”
他眼中滿是傷痛,還有……憤怒!
香荽怔住,慢慢收了笑容。
靜了一會。才道:“說了殿下也許不信,臣女還真沒想過這個。”秦曠面上一喜,還來不及展開笑臉。就聽她又道,“因爲我也不知明天會怎樣。”
這回換秦曠怔住了。
香荽輕聲道:“記得很小的時候,那日子可好過了。每天我都等不及天亮,一天趕着一天,就盼着早些長大。總是連夢也沒一個,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就好後悔,覺得起來遲了。直到我八歲那年,我們家被抄了……”
提起這個,秦曠的心揪了起來。
香荽接着道:“窮人總是羨慕有錢人不愁吃穿,普通百姓羨慕豪門貴族風光榮耀;王公大臣,甚至皇子王孫卻羨慕小門小戶的自由和無拘束。我恰好都經歷了:農家殷實的幸福日子我過過,抄家流放也經過,被土匪擄走性命不保也經過,吃不飽飯的日子也有過,到如今張家富貴之極,還差一點做了太子妃……”
“太子妃”一詞說出來,令秦曠心一縮。
“我經歷了這些,只有一個結論:有時候,想過什麼樣的日子不是自己能選的。”她帶着看透人生的坦然直視秦曠,“就算是皇上和太子,也有不能選的時候,我怎麼知道明天會怎樣。”
秦曠一把攥住她的手,喃喃道:“香兒……”
香荽抽了下,沒抽出來,便任他攥着,卻仰臉對他道:“我經過了這麼多,沒有別的奢望,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地嫁一個人,像我爹孃那樣過普通人的日子。秦哥哥,你會幫我嗎?你在虎王寨的時候,就曾說過要幫助我的。你不會看着我傷心流淚不管吧?”
秦曠呆住了,嘴脣不住抖動,卻擠不出一句話。
他想答應她,可是又不願答應她!
不答應,他又怎能看着她傷心流淚而不管?
香荽眼巴巴地看着他,彷彿他的承諾對她很重要,她的幸福全攥在他的手裡,全憑他一句話。
依稀想起當年在虎王寨,那個少年和小女孩手拉手,從山上下來……
第一次見面,她就很信任地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秦曠頓時感到揪心般的疼痛。
殿堂內死寂一般,沒有一點動靜。
驀然間,秦曠對外大喝道:“小全子,送張姑娘出宮!”
……
香荽出了宮,看見大哥板栗親自守候在宮門口,南瓜和大苞谷也來了,站在馬車旁,見她出來,欣喜地喊“三姐姐(妹妹)!”
香荽就笑了。
板栗上前一步,牽起妹妹的手,將她上下一掃,什麼也沒問,就說道:“走,回家!”
回到玄武王府,張槐和鄭氏等人都在板栗院裡上房等着呢,張楊也得了消息回來了。
稍寒暄了幾句,張楊忙就對香荽道:“你把今天在御花園的情形再說一遍我們聽聽。百鳥朝鳳是怎麼回事?”
香荽面色微微發白,低聲道:“爹,娘,這事是我莽撞了,爲了賭一時之氣,才拉着五妹妹……”
於是將當時情形說了。
衆人都聽呆了。
張楊臉色大變,顫聲問道:“怎麼會……會這樣?”
香荽苦笑道:“我們也不知會這樣,湖心島上竟然有那麼多鳥兒……”
鄭氏問張楊道:“這事很嚴重?”
張楊和板栗相視嘆氣。看了香荽一眼,欲言又止。
鄭氏道:“有什麼話就說吧。兒女都大了,該他們知道的,不能瞞着。知道了,也長個教訓。”
張楊便道:“香荽這樣被罰出來,誰敢娶她呀!”
見張槐和鄭氏還沒明白。只得再道:“百鳥朝鳳,那是皇后命格,除了皇上和太子,誰敢娶她?外面已經傳開了。我就是聽見風聲,才趕緊回來的。”
板栗也點頭。
香荽臉色更白。兩手無意識地絞着帕子。
鄭氏霍然站起,驚道:“這樣荒唐的話,別人也信?不過就是學鳥叫引來了一羣鳥兒。解釋清楚不就行了?”
板栗皺眉道:“娘,我們都知道這個理。可是,時機太巧了,正是選妃的時候,皇上太子又都在,又是那樣一副震撼人心的場面,要如何能辯解清楚?”
他只聽香荽口述,便能想象當時情景。老實說,他都覺得心驚。
張槐疑惑地問:“可那鳥兒明明就是綠菠引來的,香荽工夫還不夠吧?”
張楊跌足嘆道:“可不就是這個話!綠菠也危險了。唉。她姐兩個都麻煩了!”
看這情形,皇帝要麼會將青蒜和綠菠都留下,要麼只留下綠菠。絕不會只留下青蒜一個的。若被人知道,真正引來百鳥朝鳳的是綠菠,只怕她在宮裡就危險了。
香荽急忙道:“我走的時候,已經叮囑五妹妹了,不准她再吹奏口技,不可再逗引鳥兒,她都記住了。”
她當時就隱隱覺得不妙,把事情兜在自己身上了。
板栗也道:“小叔放心,綠菠不會有事的。皇上不會讓她有事。否則,我張家除了青蒜,可沒女兒能送進宮了。”
張楊想了下,這才點頭。
鄭氏還不能相信,怔怔地問道:“王家也不敢娶嗎?”
板栗道:“這種事,越是豪門貴族,越不敢出頭;若是小門小戶,反而沒那麼顧忌了。但也不一定,真傳開了,誰聽了都害怕。誰有那個膽子?”
張槐看了垂眸的小閨女一眼,氣往上衝,猛拍桌子喝道:“不敢娶?沒那個膽子,老子還不把閨女嫁他呢!”
鄭氏忙扯了他一把,道:“慌什麼?香荽這不是纔回來嗎,哪裡就到那個地步了!等幾天再說。真要是到那一步,嫁不出去不可能,不過就是香荽受些委屈。”
眼下就看王家了。
若王家不肯出頭,香荽肯定會受打擊。
香荽強笑道:“娘,我有什麼可委屈的。該怎樣,都是命中註定,強求不來的。”
說着話,就微微失神。
她就知道,從大哥大姐進京開始,她就有預感,這日子,未必就比以前好了。可她不怕,她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這副模樣,雖然看得鄭氏心疼,卻狠心道:“香荽,你爹說得也沒錯。這時候,若是沒膽子出頭,就不值得你託付終身。你想想,人生在世,尤其咱們家這樣的,說不定哪天就會遇見什麼事,若是那知難而退的,不要也罷。”
香荽道:“也不能這麼說,人家也難。這不是小事。”
衆人聽了更難過。
正說着,葡萄姑姑在外面回道,說老太妃催呢,問三姑娘回來沒有,回來了怎麼還不進去。
鄭氏忙推香荽道:“快進去,你奶奶等急了。記得,這事別跟你奶奶說。”
香荽點頭,這纔出去了。
這裡衆人繼續商議不提。
秦霖果然如他自己那天說的,天天去鄭家吃飯。當晚,聽見百鳥朝鳳的話後,對葫蘆道:“這下三姑娘麻煩了。”
葫蘆沉聲道:“這不過是口技!算什麼事?”
秦霖嚴肅地說道:“是口技!但你不知道皇家:那是最重吉凶兆頭的。若是平日,隨便一個農家姑娘引來百鳥朝鳳,都不算什麼;但皇上選妃的時候,三姑娘引來百鳥朝鳳,這絕不能等閒視之!”
葫蘆怒道:“真沒人敢娶了?”
秦霖蹙眉沉吟。
太子東宮,太子側妃姜玘得知此事,忍不住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出了眼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這下,進路退路都堵死了,我看她就帶髮修行去吧!”
幾天過去了,張家三姑娘果然無人問津。
自從衆女入宮以後,隨着選妃的一輪又一輪進行,不斷有人被遣送出宮,各家各戶便忙着配對。
隨香荽一批出來的女子幾乎被人哄搶。
沒有人嫌棄這些女子是皇家挑剩下的,她們經過層層篩選,最後還見着了皇上,只因爲皇上不願選太多妃子,所以才退了回來,隨便一個都是萬中無一的!
只除了香荽。
她的命太好了,好到沒人敢要!
一天過去了,王家沒人來提親;兩天過去了,王家還是無人登門;到了第三天傍晚,香荽臉上沒了笑容。
白果這幾天都不在府裡,一大早就去了崇陽街的鋪子等着,從早等到晚,就怕有人找。
可是,三天過去了,也沒人找她傳信。
要不是姑娘囑咐,她都要主動上翰林院找人了。
傍晚,她沮喪地回到王府,在盈虛園菜圃裡找到香荽,正跟個婆子栽萵筍秧子。
“人家小姐都喜歡種花,姑娘倒喜歡種菜。”婆子笑道。
“米糧肉菜是根本,沒東西吃,哪有心情賞花呢!”香荽輕笑道。
聽見腳步聲,擡頭看見白果來了,在她臉上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去,道:“回來了。幫我撒菜籽吧。這小白菜撒下去,十幾天就能扯了吃了。”
白果見她什麼也沒問,心裡難過不已。
也對,要是有什麼信,她老早就笑着蹦過來了,姑娘最聰明的,怎會看不出來!
姑娘面色跟往常沒兩樣,可是她就是覺得不一樣了,就好比……就好比被曬焉了的花兒,沒了活力。
這還正是春天呢!
晚上,紅椒回來了,聽說此事後,大怒,雙手叉腰恨恨地喊道:“早知道讀書人都沒好東西!那就嫁給自家人,不是有青蓮嗎?再不然,虎子,黑娃,還有陳鯊……人多着呢!我張家的姑娘還怕嫁不出去,幹啥非要嫁個那個混蛋?”
鄭氏等人聽得發愣,連聲呵斥。
這事是能賭氣的嗎?
正在這時,人回說趙尚書和夫人來了。
紅椒猛然拍手道:“對呀,不是還有趙翔這小子嘛!娘,你瞧好了,石頭叔準是來求親了。這還便宜趙翔那小子呢!”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