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在裡面正陪了大荔的郭曼盈、三原的崔應斌、耀縣的任進生和富平的楊佑民說話,不過外面銅鑼一響,四個人的耳朵就支棱起來,旁邊就有隨來的弟子們出去看了,那邊騾子炮捶一開場子,這邊幾個弟子就回來,趴在各自師父耳朵邊一陣嘀咕,幾個人臉色就有點怪勢起來。
崔應斌是幾個人中年齡最長的,當時就站了起來,笑道:“走,開場子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向山雖然不知道咋回事兒,卻也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勁兒,按說這些人要等平候的人先墊一段時間場子纔出去,這就是貴客臨門,自擡身價的意思。但現在就要出去,顯然這場子墊得不合適。
耍場子賣藝,是個講究非常大的事情,今天向山他們在平候鎮,這是自家人在自家門口耍場子,所以開場清場,都是氣勢比較強的方式。如果你在外地耍場子,那就不能這麼鬧騰,炮是絕對不能放的,外地耍場子,是銅鑼起場的。
起場也不能像羊娃那麼起,羊娃那起得是地頭蛇的場子。
在外地一般都是低調起場,銅鑼一敲,基本都是:小小銅鑼圓又圓,連敲三聲報平安;銅鑼一聲響,驚撓各位賢鄉黨;銅鑼兩聲響,賤腳踏上貴地方;銅鑼三聲響,各位貴人聽端詳,拜上拜上多拜上,一拜僧尼師道,二拜老殘婦少,三拜各位師父,四拜鄉里鄉親……拜到了莫見外,拜不到了莫見怪,自古高人有海量,容得小人賣乖張……。這種開場子的,一般都是專門的打把式賣藝的,就是靠賣武討生活,其實過去就認爲是一種武乞丐,現在看應該是最期的一種藝人,這些人都有一兩手散手,但更多的是花法套路,那些撞碑劈磚的門道,都是在這些人手中流傳的……。
還有一種是真正的功夫客,出門在外,一時落難,起的就是盤龍臥虎的場子。這種人,一方面要低調,不得罪人,但一方面又要稍微張楊,希望能得人賞識,解一時之難,這種人開場,不打鑼的,都是功夫開場,起場的詞也多由自己現編,不過大體都不外乎秦瓊賣馬、盤龍臥虎的說詞。
小子小時候曾經在縣物資交流會上,看到了這麼一位師父,就單腿屈膝站在馬路邊上,拿一摞子磚頭,一塊一塊地敲碎在頭上,口中唱着:“虎落平陽龍入淵,流落他鄉做了難,秦叔寶曾有賣馬日,單雄信火眼識英賢。小人物安敢比前賢,賣點功夫度艱難……”反反覆覆地這麼念着。
其實頭上碎磚的功夫,那是給外行看的,主要是聚人氣兒,真正的功夫,就在單屈的那條腿上,下蹲取磚頭上擊碎,半個多小時不帶換的,而且起蹲的那個穩當。小子當時並不大明白,只感覺碎磚頭挺厲害,後來一個師叔輩的,上去就給了二十塊錢,那時候二十塊錢,是這個師叔一個月工資的一半了。只道:“兄弟,好功夫!拿了錢回家去吧……”那人收了錢,問了師叔的姓名住址,詳細地記在紙上,然後雙手做個楫,轉身就走了,地上其他人扔的錢,連看都不看一眼。後來過了半年,一個匯款單就匯回來三十塊錢,來信地址大概是河北魏縣吧,信上還講了一些練功夫的竅門兒。
這就是真真正正的盤龍臥虎場,盤龍臥虎場多是一時落難的武人,求助於素不相識的同行或同好者,這錢必須遞在手裡才接,地上的一概不撿,以示同耍場子賣藝的區別。當然,其實也有專門的耍場子的,用這種方式混生活,不過,這種東西最難得的,就是必須有功夫,而且是內行賞識的功夫,而不是那些碎大石、削磚、斷碑的技巧。
出門在外耍場子最講究的事情,就是練什麼的問題。銅鑼起場的人,是不能耍真功夫的,基本都是花法套路、對練或那些碎石、削磚、斷碑的技巧。銅鑼起場的人,真功夫耍場子,會被視爲對當地武行的挑釁,因爲做爲一種武討,是向外行要飯吃的,不是求助內行的,給外行看,你耍真功夫做什麼?當然也有一些人,會在花法之中,稍微露些真功夫出來,讓內行看看,知道自己的斤兩。
碰到這種並不真接耍,而是露的人,有些內行武人也會打賞一些錢,但肯定是交到手裡,絕不能扔在地上,以做爲對功夫的尊重。直接耍,肯定要遭踢場子的。過去有些人場子裡來了新人,規矩沒教到,一出手耍了真功夫,被人踢場子了,還感覺對方太霸道,其實是自己無禮在先,不過自己不知道罷了。
這種規矩,民國後期兵荒馬亂時,就漸漸地亂了起來,現在都不大講究了。
在紅拳門裡,有幾大忌諱,一是起手不打炮捶;二是全場不得練九拳、子拳、通背和排子手等打法拳;三是器械不練鞭杆、不練六合槍、陰手棍、子棍和雙頭母子棍等。不過隨着時間推移,這些規矩都漸漸廢了。
騾子起手炮捶,當下就驚動了四個客人,就來到場子裡。
向山一出門,自然就明白了怎麼回事,騾子這傢伙,昨天在一聲商量時不聲不響,今天一出手就爆個冷門出來,向山看康順風看過來,就走了過去,事情做出來,就不能再多說什麼,多說反而弱了銳氣!而且,任進生和楊佑民雖然年輕,但崔應斌卻已經是快七十的人了,郭曼營也快五十多歲了,聽說都是有些真東西的人。胡斜子以炮捶立門,能見識一下這些人的功夫,看看他們的炮捶怎麼耍得也好。
騾子的炮捶也是下過苦功的,腳下踩腿手上炮,轆轤翻斬揭手摞,雲手進身閃即至,側身換膀貼身靠,打得手上劈哩啪啦響成一片,腳下塵十飛揚,一路拳走過去,地上一排腳印子,都是踩腿蹶出來的小坑兒。
打到最後,猿猴抱樹一收勢,霸王卸甲散氣血,將軍抹須平丹田,平身靜氣合太極。這動靜之間的轉換,那叫一個和諧,那叫一個動如風,靜如鍾,頗有些來如雷霆收震怒, 罷如江海凝清光的味道。康順風就有點吃驚了,騾子這一趟炮捶雖然比自己的靈巧不及,卻厚重有餘了,而炮捶其實更講厚重的,所以這套炮捶應該比自己還練得好多了。他一直看他有點憨憨的精明,卻沒料到功夫這麼好。
向山就一邊道:“騾子的炮捶是胡衙親手拔的架子,從十二歲練起,到現在他今年四十二了,整整三十一年,不管風雷雨雪,幹活多累,基本每天盤十遍,你自己算算……門裡的人,一個騾子,一個羊娃,還有一個梁山,都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人,啥時你看看羊娃的燕青掌,再看看梁山的虎翻身,都是長年積月累出來的功夫,那份暢熟厚穩的勁氣兒,不是練個十天半月的人能想像得來的……而且都是拆開能用的人,拳眼子無一不明,就是我去和他們動手,都有點怯火的,估計一不小心,就有被翻車的危險,你看三原的崔師和大荔的郭師的臉色,就知道這路炮捶咋樣了,估計他們一會炮捶都會走巧,不會再走勁了,炮捶的闖勁兒,沒有幾個能練出騾子這種勁的……”
康順風看過去,果然就在崔應斌和郭曼盈的臉上看出凝重的感覺來。
騾子一練完,下了場子,看到崔師和郭師,以及兩個年輕的,就堆出憨憨的笑來,他和郭師比較熟,就跟其他人點點頭,對郭師就叫了一聲:“叔——”按輩份,郭師和他父親是同輩人,郭也是劉英武的關門弟子,從武行關係論,和向山、康順風都是平輩兒,胡斜子教了兩個小徒弟。
“你個挨球的,給叔下巴下面支好大一塊磚頭,還叫叔呢?”郭曼盈顯然挺喜歡騾子的,罵聲中就透着親暱,卻不像同向山在一起那麼客氣,罵完了,卻是轉頭對崔應斌道:“崔師,大侄子給咱把題目出這了,你看咋弄,你先弄還是我先弄,要不,讓兩娃娃先上,咱倆老傢伙在後面給娃們看看陣角……”
向山就小聲道:“一個個年老成精,都是屬狐狸的……”顯然看出了郭的心思,向山看出來的,那邊崔應斌自然明白,當時就點頭,道:“你說的對,我們就放到後面吧,佑民和進生,你們誰先來?”
原來騾子的功力兩人自然看得出來,這三十年的炮捶功夫,那不是鬧着玩的,就是個不明白拳理的,打三十年的東西,出來也挺怕怕的,何況騾子本來就是個明白人。而且東西一旦到了顛鋒,那再上層樓就難了,高低相差也就有限了。就像學生時代考試一樣,對於八十份的人來說,和九十分的人一比,高低明顯,但對於九十八分和九十九份來說,那就差別確實不大了。
所以兩人就是讓兩年輕娃娃們先出場岔一下,將騾子剛纔打出的那股勁兒散一散,然後自己再出手,那怕就是不超過,肯定也不會丟人了。
兩個人話一出口,楊佑民沒做聲,任進生卻一下站了起來,他也是個聰明人,明白兩個老傢伙的意思了,他們四個是四位一體的,只要後兩個人不輸,就是不輸,大家都是外來助場子的人。
任進生把外衣一脫,裡面卻是已經穿好了十三太保的黑練功服,腳間卻勒了一條紅腰帶,這一身衣服,並不是外面賣的那種練功服,而是正兒八經農村織染的土布,沒有了綿綢的那種飄逸,卻有了一種難言的厚實感,正適合來練炮捶。
耀縣任家的高家拳,那是比較全乎的,高家拳,任家傳,並不是一句空話,高三先生晚年基本就在耀縣過的,高家堡毀於甘陝戰火後,高三先生就極少回高家堡了。
任進生個頭不高,給人一種墩實感,出場也是一個老三步,走到場子中間,雙腳一震地,一個鴨子拌嘴開了勢,雙手一畫,翻掌一摔一抹,就是一個頭槌出勢,然後一抹一勢虎伸腰,起身就是拉繮踩船,這一開勢,向山的臉色就有點變了,道:“好功夫!這年輕人不簡單……這套拳也是下過勢的,雖然沒有騾子三十多年功夫的厚重中的那種圓潤出巧的靈勁兒,但僅從抹闖勁上說,也算是有成了!”
果然,任進生走起勢來,也是劈哩啪啦的一陣暴響,腳下也是踩地如雷,黃塵飛楊,但卻沒有騾子的那股勁兒,騾子基本是一步一蹶坑,任進生顯然沒有這份功力,他的土是震出來的,不像騾子是踏出來的,這一震一踏之間,功夫差別就大了,果然,外面的人羣就叫起來,但邊上的拳師們卻都很平靜。
向山看着就對康順風道:“任家炮捶揭手帶進肘和砸肘,比我們少了一撐掌,其他基本大同小異,我們的炮捶受他們影響也比較大,你注意看他的腳下面,帶着趟勁的,腳踏膝頂胯骨迎……”
康順風點點頭道:“是跟咱閃的大同小異,應該屬於同路拳法……”
這邊任進生練完,也是一抱拳,下了場子,卻是臉不紅氣不喘,讓向山和康順風就有點刮目相看了,年齡不大,卻已經有了一份沉穩老辣的勁兒。那邊楊佑民一上場,這炮捶就打得有點不大利落了,雖然也是劈啪地響,但卻少了那股震勁兒,而是明顯的拍,拳路也和剛纔騾子與任進生走得大不一樣,向山和康順風就對視一眼,丟東西了!楊佑民這套炮捶明顯丟東西了,架子好看了不少,卻少了那股雄渾的闖勁兒,少了一股斧子破硬柴的氣勢來,而且明顯感覺氣往上走,下盤不穩。
楊傑先生以腿功著稱,先生所傳的五路腿法,蒲州這邊許多人都在練。胡斜子這一門裡,五路腿法都練全了,腿法當然要練靈,但必須是穩中帶靈,下盤不穩,光靈巧經不住全合身一個撞勁兒。這個楊佑民明顯是過份追求腿法之靈,而少了一股穩勁兒,所以表現在炮捶裡,就顯得浮而不穩,缺少殺傷力。而且拳路碰撞風都改了,不像是炮捶,倒像是長拳。
楊佑民練完,下來明顯就喘息且臉色潮紅,顯然氣血未平,節奏張馳都沒把握住。
這邊練完,郭曼盈就和崔應斌對視了一眼,郭的年齡小,自然得先練了,當時就對向山這邊點點頭,邊角里一抱拳,老三步一走,康順風和向山眼睛就一亮,那真的是走出了魚擺龍行的味道來了。
郭師往場子中間一站,又一抱拳,卻是個羅圈楫,開口道:“鄙人姓郭,家住大荔。有人就要問了,大荔的,來我們蒲州做什麼?耍威風麼?我今天在這要說,我是來看師父的……提起我的恩師,各位都不會陌生,‘蒲城縣鎮地虎,武教師劉英武’那就是在下的恩師,俗話說,前三十年徒借師名,後三十年徒揚師名,姓郭的沒多大出息,不能給師父揚名在外,今天就在師父的家鄉練上一場,也算是多年的演練,做個彙報……閒話千言說不盡,拳法一套見真人!看我練起來!”
說完,一轉身,一個青龍探爪虎伸腰就開了勢,腳掛踩趟勁,手帶撕擄意,提捶攔斬步當先,側身獻肘帶手鞭,攔腰橫打翻身蓋頂,掛麪腳打神出鬼沒,魚托腮打斜趟步行,貓搏鼠打閃身獨頂,炮放十響四方定,霸王卸甲歸田壟!這一套拳打出來,向山也不由地點了頭,康順風看得有點呆,兩人想視看了一眼,炮捶!嘿,真是各練各的拳……原來郭曼盈的炮捶和騾子的截然是兩回事,如果說騾子是把炮捶的渾厚練出了靈勁兒,那麼郭師就是把他炮捶的靈勁兒練出了厚重,而且兩人動手,騾子鐵定搞不過郭師了,向山伸量了一個自己,感覺勝的把握都不大。
郭師這套拳,炮捶整個活了起來,但活脫中卻帶了一份內儉和凝重出來。這世上的拳法,練柔出剛的,練剛成柔的,練輕成重的,舉重若輕的,那都是大成陰陽相濟之境了。問題是郭師這拳,不光是那種輕靈中處處滲出的渾厚勁兒,而是行拳就帶了三份毒辣之氣,聽人說這人主要是修練腿法的,但這種沉穩勁兒,火氣盡去卻有帶三分狠毒,這種人動起手來,是比較可怕的。
二人看得目不轉睛,向山功夫基本已經定型,還不覺得。康順風這從這一套拳裡,看出了自己的方向來,他本來就拳走輕靈,最近正有所得,住厚重覺穩上修練,看了這套拳,那就像你考試時別人把答案擺在了你面前的感覺。靈中帶重手辛辣,這種拳不講放,只講打,鋼錐戳牛皮的那種勁兒。和人動手,對方能窩倒,也發不出去。
那邊郭師練完,走下場子,騾子就叫道:“叔,娃今天這片瓦果然引出了瑪瑙碗,今天娃感覺真的值了……”
郭師就笑了笑:“你個慫貨先莫聲張,看崔師的三原炮捶,那纔是真真的好東西……”
那邊崔應斌就笑道:“今已經開了眼界了,好炮捶!我不獻醜就說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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