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嚴格來說。沈樹人前世讀史,卻不知道崇禎末年、江西豪紳與鄱陽湖對岸的流賊之間的貿易。這並不能怪史書沒有記載,只能怪他讀書少,不詳細。
他前世作爲一個國際關係智庫的工作人員,讀史只需要讀跟軍事外交有關的大部頭,而對那些皓首窮經的細節,則沒必要多考據。
所以他對明朝的一手史料研究,只是大略讀了《明史》,剩下都是一些現代人的分析解讀文章。
但如果他前世還仔細讀過這些地方的地方誌,那他就會看到一條記載:
在九江府的地方誌上,就寫着崇禎十四年之前,九江知府是周璜,而周璜就是因爲任內不能禁絕治下奸商“交通流賊”,最後被朝廷處分,於崇禎十五年換上了新知府史惇。
史惇到任後,“嚴保甲,勤哨探,賊不得渡。隔絕黃梅、廣濟等處賊”,算是讓九江當地通匪的情況大爲改善。但最後,這個史惇也因爲在此事上“剛直不阿,得罪鄉黨仕宦”而被排擠、去職歸鄉,回了常州金壇老家。
如今,一切都因爲蝴蝶效應而稍有改變,可以被江西豪紳奸商“交通”的流賊大大減少了,只剩下一家藺養成,而原本“交通”的大頭劉希堯已死。
但是,周璜等人的秉性卻是不會變的,江西豪紳的吃相也是不會變的,無非時間上拖延、程度上減輕,最後兜兜轉轉還是陰差陽錯撞到沈樹人和鄭成功手上。
……
因爲要跟鄭成功重新處理證據,沈樹人不得不多耽擱了一天,拖到次日、臘月二十九一早,他才讓鄭成功派出心腹勇士,去距離湖口不遠的九江府治、德化縣城送信。
一大早,點卯的時間剛過不久,也就辰時左右,知府周璜剛剛開始辦公,就聽到府衙外面一陣喧鬧。(點卯是卯時三刻點的,也就是早上六點半。不是卯時初,卯時初才五點)
周璜官威還挺大,立刻厲聲呵斥手下的衙役速速前去查明,不一會兒,衙役就慌慌張張地跑來回報:
“回府臺,是湖廣鹽法道衙門、厘金稽查司的人,說是僉都御史沈樹人蒞臨九江,得了下屬彙報,說咱九江府等地有人通匪,沈道臺大怒,讓你速速去湖口鎮拜會澄清。
城外湖邊的碼頭上,有湖廣鹽道的緝查戰船停着呢,聽巡防水師的人說,船上似乎還有紅夷大炮!”
“有紅夷大炮戰船?這沈樹人想幹什麼?他目無王法的麼!”周璜這才心中一驚。他雖在江西做官,卻也聽過沈樹人的威名,知道他這兩年崛起之速、風頭之勁。
治下幾家後臺硬的豪門與藺養成劉希堯做生意,周璜是一貫知道的,他也沒辦法。
江西從來都是大明南方、關係戶盛行最嚴重的省份之一。有明一朝,因爲江西籍的進士數量很多,朝中很多大佬的家族留在本地,沾親帶故,以至於來江西的地方官,壓根兒誰都不敢得罪。
他周璜區區一介知府,哪怕九江是上等府,他這個知府有正四品,也依然沒多大能量。
所以還不如跟那些人同流合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周璜自己雖然從未沾染過那些生意,但他也收受過那些家族的好處,每年總能例行分潤到幾千兩銀子的打點——
這些送銀子的大戶,也是比較有藝術的,不會直接明着說爲了哪件事兒才送,免得落了下乘,似乎是爲了託撫臺辦事才送的。
體面人,都是不管有事沒事,一年四時過節,都有例行的人心孝敬,多事之秋,無非是年節隨禮多一點。
這樣就絕對不落把柄,永遠讓人說不清是爲了什麼事情而送,可以一直和稀泥和下去——具體不好多說,但凡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多看看羅張三的行受索賄案例法條辨析,懂的都懂。
“沈樹人找上門來,這事兒可就鬧大了,他們家可是有錢得很,油鹽不進,聽說爲了大明還倒貼錢做官,這可不是銀子能拉下水的……
誒,不對,自史撫臺幾個月前正式調任漕運總督後,如今皖撫空缺,咱九江府可是重新劃歸江西巡撫治下了。他沈樹人要緝私,最多也就在湖口外堵截,憑什麼上門抖威風?”
自知理虧的周璜,緊張思忖了一會兒之後,忽然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意識到自己之前過於緊張了。
自己跟沈樹人之間,明明還互不統屬呢!就算有案子牽連、確實是江西地方官場理虧,他也不該直接越權管轄!應該先通知江西巡撫,然後讓江西巡撫行文來問!
說個最簡單的例子,後世普通看客也能聽得懂的:如果後世湖北高院要到九江中院質疑一個管轄權的爭議,它能直接爭麼?當然不行!
按照訴訟法,那得找兩個爭議院的共同上級裁定。別說九江中院無法決定爭議移送,連江西高院都不能決定,跨省案子的管轄權爭議,就得鬧到最高院去了。
明朝的法律程序沒後世那麼複雜,但道理是相通的,至少沈樹人不該直接找九江府,他得走流程。
想到大明律法站在自己一邊,周璜膽子也恢復了一些,連忙讓人去回覆:
“你們怎麼辦的差?朝廷法度都忘了麼?這涉及湖廣和江西的糾紛,該讓他先找巡撫衙門,本官怎能私相爲外省官員辦差!
當然,你們要好好跟沈道臺的人說,他畢竟公務辛苦了,該送的犒勞酒肉禮物,不可或缺!如果沈道臺還另有私事非要堅持跟我聊,那就讓他進城來聊,湖口碼頭本官是不去的!”
讓他去鄱陽湖邊的碼頭,他是不敢,那邊可有紅夷大炮戰船呢,誰知那些緝稅的粗人敢幹什麼?這案子湖廣那邊畢竟佔着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而只要沈樹人肯進城,到時候就算周璜自己拿他沒辦法,好歹可以把九江那些朝中後臺硬的豪門話事人都召來,一起設宴款待擠兌沈道,讓那些人自己許好處拉沈樹人下水。
如果無法拉下水,這事兒也不關他周璜了,他最多就是案發後被調任、甚至降職,但治罪是談不上的。
至於那些朝中有後臺的江西豪門,如果他們看不慣眼,想狗急跳牆留下沈樹人,只要不在知府衙門裡動手,那他周璜最多也就是一個治安不力的瀆職之過。
手下衙役得了周璜的吩咐,立刻就去安排。然而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只是灰頭土臉回來,哀告求饒:
“周府臺,要不咱還是上門交涉一下吧?沈道臺大怒,他手下一個兇狠的少年緝查軍官也很是跋扈,還說軍情如火,他手中有如山鐵證,想要緝拿通匪人犯就得事急從權,等不得!您要是不去,他們就直接按證據動手抓人了!”
周璜驚得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氣得發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不顧朝廷法度的麼!就算是戰時巡查通匪奸商,也該行文地方一併配合,哪有……他敢!”
對方越是兇悍,周璜越是怕自己個人人身安全出問題,也怕自己這樣被弄去之後,萬一私下達成了什麼城下之盟,回來後本地那些被損害了利益的豪紳會找他算賬。
他已經想明白了,沈樹人單獨招他去談判,卻不肯進德化縣城,未必就是沈樹人在擔心個人安全,更多是爲了分化他周璜和九江本地豪門。
只要他獨走參加了談判,將來被孤立就難免了,遲早會混個裡外不是人。
周璜不信沈樹人敢亂來,繼續在那裡拖延,同時飛快通知九江府幾大涉案家族,還瘋狂派出快馬去南昌府。因爲他知道南昌府那邊好幾個家族也有牽涉其中。
然而,周璜註定是低估了沈樹人,低估了都快崇禎十五年了、朝廷政務有多麼需要事急從權。
掌握剿賊大權的人,偶爾不按流程辦事,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兩個時辰後,沈樹人失去了耐心,鄭成功也就“不受控制”地動了手,然後,周璜就聽說了一條勁爆的消息。
這次來報的已經不是九江知府衙門的衙役了,而是德化縣的守將,一名衛所守備。
“府臺大人!厘金稽查司的人,衝進湖口鎮抓捕了當地最大富戶費如龍,還當衆宣佈了他通匪,在湖口碼頭上當着百姓把他家涉案的人都抓去殺頭了!”
周璜驚得從知府的座位上跌坐下來:“他……他怎麼敢的?他不怕朝廷法度麼?”
德化守備稟報時都有些哭腔了:
“府臺大人您還是出面處理一下吧!動手的那鹽道官員,是福建鄭家的人!咱九江的衛所軍什麼樣子您是知道的,對付對付順民還行,對付鄭家那些兇頑海寇出身的,實在是不敢啊!”
直到此刻,周璜纔算是徹底認栽了。
這就像是鬥獸棋,老虎吃豺狼貓犬,可最小的老鼠卻可以反過來吃象。
福建鄭家的人,在大明中樞的官場,上原本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只是在福建當地纔算土皇帝,出了福建,是談不上官場人脈和能量的。
但是,如果是官場上雙方按規則內鬥,其中一方佔着實質正義的理、唯獨只是不佔程序正義的流程,而他同時又能讓鄭家人幫他幹髒活,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遵守程序正義,不走流程”的鍋,只要往鄭家人身上一甩,你能如何?
鄭家的人本來就以只看實質正義,不走流程着稱。
我插隊是因爲我沒素質啊!
想明白這點後,周璜只能膽戰心驚地灰頭土臉出城,到湖口碼頭去拜見沈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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