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王爺恕末將無能!大軍抵達懷遠縣,竟數日未能破城,實在慚愧。韃子的防守很堅決,被我軍的騎兵炮在城牆上轟出了小缺口,竟還讓人拼死堵口肉搏,死戰不退。
我軍連戰多日,後軍尚未全部抵達,一時乏力,只好分兵圍困、另行打造傳統攻城器械,因而暫時受阻。”
九月二十二這天,朱樹人親自領兵抵達懷遠縣前線、視察攻擊進展時,連攻數日未能破城的黃得功,立刻就親自來彙報,還略感不好意思地謝罪。
朱樹人卻顯得很是輕鬆,只是友善地拍拍黃得功肩膀:“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我軍又沒敗,只是一時進展緩慢罷了。說到底,是之前打得太快太順利了。兵馬也需要修整,重炮隊也需要時間慢慢運抵前線,不用急。”
黃得功是九月十七抵達懷遠城下的,如今算是第五天,不過直到九月十九,纔有第一批輕型騎兵炮抵達前線,除此之外,黃得功只能指望臨時打造的傳統攻城器械強攻,暫時拿不下也很正常。
即使是騎兵炮,那也是專門設計用來野戰機動部署的,才區區三四斤重的炮彈,要炸城牆難度實在太大,能炸出些小缺口、導致崩落的夯土形成土坡就很不錯了,做不到徹底轟塌。
而重型工程重炮的轉運是很笨拙的,在淝水之戰前,明軍也沒有隨軍攜帶專業的攻城重炮,平時都是囤積在合肥城中。
要野戰決戰分出勝負、確保明軍能掌控淝淮戰場局勢後,攻城重炮纔會從合肥起運北上,可不得耽誤個十幾天才能部署到位——
畢竟在野戰分出勝負前,如果貿然把行動不便的重炮拉出去部署,且不說能不能快速部署、幫助到正面戰場。
就算能部署到位,誰又敢保證自己野戰必勝、甚至一步都不用退卻、轉進呢?但凡戰場上一個閃失需要轉進,那麼撤退不便的重炮就很有可能被敵人俘獲,這是明清兩方都清楚的軍事常識,所以沒人那麼幹。
朱樹人很清楚這些情況,自然不會對屬下有過高的期望和要求。
安撫過黃得功之後,他隨口問起如今的清軍防禦部署、各處節點的兵力。對於這些,黃得功倒是已經摸得很清楚了,如數家珍便說:
“韃子據說還有七八萬人馬,不過這幾天攻城消耗,估計又有不少戰損。末將原本以爲韃子會收縮兵力,全力死守鳳陽。
但現在看來,倒是末將錯估了,韃子新主帥博洛,或許是覺得鳳陽城池要擠那麼多守軍,容易被合圍後持久消耗、軍糧不濟餓死,所以堅決不肯困守孤城,
而要分兵到懷遠、臨淮,三城成掎角之勢互相援護。如此,韃子還能確保懷遠和鳳陽、臨淮和鳳陽之間兩條從淮北注入的小水道,從後方運來補給。若是真的困守孤城,被我軍四面合圍,他們就什麼後勤航道都沒有了。”
朱樹人按照黃得功所說,自己在作戰地圖上推演了一遍,很快就理解了敵軍的顧忌。
過去三年,清軍積蓄也不算多,畢竟北方都窮成那樣了,還在每年損失百餘萬人口、其中餓死的就有數十萬。
加上開戰前,清軍也沒想到會在鳳陽打成守城戰,自然不可能提前把兩淮戰區的主要軍糧存貨、提前運到鳳陽城裡囤起來。
所以阿巴泰戰死時,鳳陽城內的存糧,估計也就夠原先的常駐兵馬,吃個一年半載的。如果其他各處軍隊也都收縮進鳳陽城,但其他各縣的糧食卻沒那麼快集中到鳳陽。
短時間城內人數膨脹數倍,一下子到七八萬人的規模,那可能軍糧吃個三四個月甚至更短,就要斷糧了。
那樣明軍都不用強攻,直接圍城就好了,圍上三個月,到來年開春,城內七八萬人都餓的沒力氣了,再一鼓殲滅,豈不美哉?
圍城數月這種事情,看似拖沓,明軍耗費也巨大,但如果能滅掉那麼大規模一支清軍,或者至少是嚴重削弱其戰鬥力,對大明來說都是絕對划算的!如今的大明耗得起這個國力!
而清軍如果只困守孤城,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將徹底失去對整個淮河航道的控制——懷遠、鳳陽、臨淮,這三個縣都是緊貼着淮河的,而且是在河流狹窄、便於渡河的位置上,城頭的炮臺、防禦設施,也都能掐斷河道。
控制着任何一座縣城,都意味着可以阻止敵軍的船隻通過相應的淮河河段。比如現在清軍還控制着三縣,那明軍從下游來的戰船,就無法到臨淮以上河段,從上游來的船,也無法抵達懷遠下游。
明軍的水師之利就能被一定程度限制,這幾個縣之間、從淮北注入淮河的那些支流,也還能被清軍所用。明軍也無法真正做到從四面合圍鳳陽,因爲鳳陽正北方的淮河河段還在清軍控制之下,明軍最多就是包圍其他三面方向。
梳理清楚敵我態勢和敵人的想法、意圖後,朱樹人順勢追問:“那有摸清韃子各部具體如何分佈麼?比如剩下那七萬人,在這三城分別各佔多少?”
黃得功:“具體尚無法摸清,但懷遠和臨淮各有一萬多人是至少的,多的話可能有兩萬。剩下都在鳳陽城內,應該在三到五萬之間。”
朱樹人點點頭:“那就折個平均,算鳳陽城內有四萬人好了——有摸清耿仲明部究竟撤到哪兒了麼?是撤進這座懷遠城了,還是一路撤到鳳陽了?”
黃得功聽到此問,眼前一亮,也反應過來了:“王爺這是想發展那些漢奸當內應?請恕屬下無能,至今還沒能摸清這一點。不過這幾日攻城,倒是確不曾在懷遠城頭看到耿字旗號……”
朱樹人摸着鬍子暗忖:耿仲明從西撤來,如果沒在懷遠停留,那多半就會撤到鳳陽了。總不會到了鳳陽後,還要繼續折騰去下游。
不管怎麼說,自己手上有了怕死求降的耿繼茂,那就已經是立於不敗之地了,完全可以有棗沒棗打一杆。
至不濟,最多也就是暴露了“耿仲明的兒子已經投敵,還親手殺了饒餘郡王阿巴泰”這個情況,導致清軍內訌、博洛把耿仲明殺了而已。
如果運作得好,清軍徹底內亂起來,正好便於明軍反撲拿下鳳陽。
反正耿仲明這種老漢奸的性命,朱樹人是完全不在乎的,甚至不在乎這個老漢奸之死的價值能否最大化、這個老漢奸之死是否能順便多帶走幾個韃子。
只要對外別顯得朱樹人是故意賣耿仲明,別顯得朱樹人對降臣猜忌殘害,損了他招降納叛的名聲,那就好了。
所以,耿仲明要是真的慘死,朱樹人絕對會給耿繼茂一大筆金銀珠寶,而且要大張旗鼓高調地給,把自己的嫌疑洗脫,繼續把招降納叛的人設給堅挺立住了。
徹底想明白對策後,他便細細吩咐了黃得功一番,讓他繼續在懷遠縣戰場正面拖住,而且要擺出真打、大打、但顧惜士兵生命不願意用人命填的姿態,
好騙得懷遠等地的清軍先對戰局的緊迫程度做出誤判,然後再輔之以其他欺騙後手。
……
朱樹人站在戰略層面的高度,親自點撥過後,懷遠縣前線的攻城戰形態,也就發生了一些變化。
黃得功不再追求破城速度,但進攻的堅決程度卻是絲毫沒有放鬆,只是等重型攻城火炮到位,然後按部就班慢慢轟,不徹底轟塌某處城牆絕不讓士兵衝鋒消耗。
一言以蔽之,就是珍惜士兵生命,但允許多浪費彈藥,簡直有那麼一兩分後世美軍攻堅的作戰風格了——雖然這個時代還沒有“範弗利特彈藥量”這種專業名詞。
對面的清軍,當然也會立刻感受到這種變化。前線將士內心對於炮擊的恐懼越來越嚴重,畢竟這是一種單方面只能捱打沒機會還手的戰法,雖然直接傷亡不算多,可對士氣的打擊太大了。
由於懷遠到鳳陽的淮河水路並沒有被明軍斷絕,清軍自然也能繼續往後方派哨船通報戰況、求援、陳述前線緊迫。
鳳陽城內的博洛也做不了什麼,只能逐次添兵,鼓舞懷遠守軍堅持,並且利用淮河水道,每次增兵時把一些重傷員運到後方,除此也是一籌莫展。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清軍總算是漸漸被麻痹,也被新的作戰形態培養出了思維慣性,覺得眼下明軍就是要穩紮穩打,步步蠶食,非常急於徹底疏通淮河航道、破除清軍的掎角之勢,然後纔會有下一步的動作。
可惜,就在清軍的這種想法越來越堅定的過程中,明軍已經暗中在進行其他歹毒操作了。
……
九月二十六,明軍改變戰法後的第四天,
又一隊去懷遠換防的清軍生力軍,從鳳陽坐着戰船走淮河水路往前線增援。同時,也有一批此前從懷遠戰場運回來的重傷員,送到鳳陽城內療傷。
要送傷員回城,當然不可能整支船隊都是傷員,還要有看護的士兵和水手,否則誰來駕船呢。
而這種時候,負責看護和駕船的,往往都是懷遠清軍中一些關係硬的子弟,想要當逃兵、暫時到相對後方安全的地區服役。
這種事情任何時代都是免不了的,就像電影《高山下的花環》裡演的那樣。尤其清軍入主中原數年,內部也有不少腐化墮落的存在,一些提籠架鳥的八旗子弟,已經生出了遇到戰亂能躲就躲的心態。
清軍也不可能嚴查回城的每一個士卒,就算有前方逃兵歸隊夾帶,只要對方背景夠硬、身份明確,也都能輕鬆混進來。
時間很快到了當天深夜。除了輪到值夜巡防的士卒外,其他守軍多已回營歇息。
在鳳陽城內駐防休整了七八天的耿仲明,自然也不例外,在書房中點燈看了一會兒兵書,就打算歇息。
耿仲明是崇禎五年就投了韃的老牌漢奸了,如今年事已高,將屆六旬,積年戰傷勞損,也讓他的身體不是很聽使喚。
歷史上他也就再活兩年便要病死,如今的健康狀況只能說是勉強湊合。
他如今的身份,是懷順王、漢軍旗正黃旗旗主,在清軍的漢人將領當中,也算是地位最高的那一批了。
若是倒退三四年,他對大清的信心絕對是堅定無比,那時的大清蒸蒸日上,開疆拓土越打越強。但自從三年前開始,連耿仲明這樣的鐵桿老牌漢奸,都開始內心發虛了。
大清的連連戰敗,損兵折將、被擁立了英明新君的大名反推奪回了淮南土地,都讓耿仲明不由自主懷疑人生。
他一度覺得:莫非,大明當初不行,只是因爲崇禎的剛愎自用、刻薄寡恩、人心離散?不是大明不行,只是那個皇帝不行?所以換了個肯放權的皇帝,大明馬上就變強了?
這種想法一旦在心中生根發芽,就讓人越來越恐懼。只是耿仲明也知道,自己是最不可能被大明赦免的那一批死硬鐵桿,也就沒敢生出異心。
耿仲明看了一會兒書,覺得倦意漸深,正要熄掉桉頭的油燈,忽然卻得到心腹親兵來報,說是有少將軍的心腹,從前線戰場逃了回來,急於求見。
耿仲明一驚,連忙吩咐偷偷帶上來,還叮囑了一句,確認沒有被人發現。
耿仲明這幾天原本還挺悲痛的,以爲兒子在淝水之戰中當了俘虜,甚至可能是陣亡了,明軍全殲了最後留在淝西的清軍步軍殿後部隊,那批人一個都沒逃出來,所以也沒人能拿出個準信。
如今距離決戰結束,已有半個多月,耿仲明已經不太抱希望,只願兒子在戰俘營裡能隱姓埋名就好,誰知卻忽然有了希望。
很快,一個耿家的心腹軍官被帶了上來,耿仲明也認識,那是一個自己多年的老弟兄,他親自安排到兒子身邊保護兒子的。
“耿六?你逃出來了?茂兒怎麼樣了?是被生俘的吧?有沒有被明軍識破身份?”耿仲明立刻拉住那老部下追問。
“王爺!標下無能,小王爺他……爲了求生,做了無君無父之事,標下也無法阻止!”耿六一時都不好意思開口。
耿仲明卻不是很在乎那些細節,只是先喃喃了幾聲:“還活着就好,還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淝水之戰被俘的多了去了,朝廷也不會特地苛責的。”
耿六卻面露羞赧,嘆了口氣:“若只是投降,也就罷了,小王爺爲求免罪,竟然在最後關頭跟饒郡王的親衛拔刀相向,自相殘殺以嚮明軍賣好。
最後他還冒功,說饒郡王是他陣斬的,讓朱樹人饒恕他,給他官職爵位賞賜。”
耿仲明腦袋頓時就“嗡”地一鳴,好懸沒當場暈倒。
這特麼不是坑爹麼!你爹還在清營呢,敢鬧那麼大,如果被其他逃回來的俘虜揭穿,他耿仲明哪裡還有命在?
他頭暈目眩了好一會兒,手指如枯瘦的雞爪般死死抓住耿六,穩了好一會兒,才悲催地長出一口氣:
“這都快半個月了吧,居然沒有泄露,這逆子真是坑死孤了!但凡有饒郡王身邊最後的親信能逃回來、目睹饒郡王最後死況的那種,我等還焉有命在!博洛嶽樂非設鴻門宴颳了我等不成!”
耿六也頗爲老主公感到悲哀,但他身負使命,不得不把後續那些更難以接受的話說完:
“王爺……您能想到的,朱樹人早就想到了。他此番就是扣下了小王爺,還扣下了其他知道小王爺逆行的倖存阿巴泰親衛,然後讓標下回來報信。
明軍明晚就要繞過懷遠,以輕銳之士迂回奔襲鳳陽。朱樹人說了,要王爺設法裡應外合,賺開鳳陽南門或東門,放明軍入城。
反正不管王爺您答不答應,朱樹人都會釋放一些阿巴泰身邊倖存下來的心腹侍衛……他說到時候,博洛嶽樂自會找王爺算賬。他說……漢將殺了滿人王爺,這罪是無論如何不可能被赦免的。”
耿仲明還沒聽完,就直接跌坐在榻上,心如死灰。
這是兒子上了賊船,還把爹坑得死死的。
被這消息氣得,耿仲明簡直是半夜沒睡着,還差點直接被氣出點好歹來。
但是,整整冷靜了好幾個時辰之後,他纔算是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原本他家也不可能被大明饒恕,如果大清完蛋了,那就跟着滅門了……
但他兒子現在這麼做,雖然卑鄙無恥,賣父叛父,卻好歹是兩頭下注了。他兒子沒有多大罪孽,只要給大明立下功勞,還是有可能得到安穩富貴的,他們耿家還能左右逢源……
耿仲明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辮子和鬍鬚,都快六十歲的人了,被坑也就被坑了吧。
最終,他還是下定了決心。
……
後續的一切,比耿仲明預想的還要悲催。
朱樹人當然不會把全部期待,都寄託在耿仲明這樣的老漢奸的覺悟上!
所以,當第二天明軍奇襲部隊從懷遠迂迴、夜襲奔襲到鳳陽時,明軍在此前一刻,就算好時間釋放了幾個阿巴泰生前的貼身倖存侍衛。
不管耿仲明反不反,當晚的鳳陽城註定要亂成一鍋粥!耿仲明不動手,得知真相的博洛也會設法第一時間設鴻門宴,把耿仲明一家殺了,再嘗試解除漢軍旗正黃旗諸將的兵權!
最終,雙方几乎是被驅趕着同時動手,耿仲明原本還在最後的臨陣磨槍猶豫期,結果突然聽說博洛有事情找他,他就如驚弓之鳥意識到事發了,
耿仲明非常果斷直接把博洛派來請客的信使一刀殺了,然後直接在城內據營死守。博洛得知後又驚又怒,連忙揮師在鳳陽城內同室操戈,清軍和綠營,與漢軍旗正黃旗的部隊發生了火併。
黃得功的兩萬明軍騎兵,以及數十門最輕便型的騎兵炮,也在滿人和漢軍旗內戰正酣時,恰到好處趕到鳳陽,立刻連轟帶騙,在耿仲明部分屬下自發的迫不得已裡應外合下,殺進了鳳陽城中。
後續,就是騎兵炮封路的巷戰了!
鳳陽城內的血腥殺戮,持續了整整一晚,雙方死者數萬,但絕大多數都是滿八旗、蒙古人和漢軍旗的內戰火併造成的。
還有無數鳳陽百姓,也遭到殺紅了眼、不知分辨敵友的滿人騎兵瘋狂亂殺,基本上是看到長得像漢人的就砍。到了後來,漢人中那些原本懦弱逆來順受的百姓,也不得不試圖自保,看到有長得像滿人的成羣結隊靠近,就抄起菜刀甚至農具試圖對抗。
天明時分,博洛和嶽樂帶着僅剩的兩萬兵馬滿臉煙熏火燎、斑斑血跡地狼狽逃出鳳陽,倉惶北竄。
耿仲明因爲被迫提前發動,倒也扛了清軍絕大部分的傷害,其本部被殺人數超過了大半,耿仲明自己也被殺於亂軍之中。
鳳陽城內除了明軍和降軍,幾乎看不到活人。那些幾百年前跟朱元章家族是老鄉的當地人,也幾乎再次被屠戮殆盡。
但大明的中都,總算是神速光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