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畫頤陡然怔在那裡,被他一言點中,一時間心底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不僅心疼小曇,更有一種對所慕之人的茫然。蘇玉溫這樣關心他,甚至比自己思慮得更爲周全,想來也是小曇的一位至交好友。然而,曾與小曇同行相處的十多日,她卻從未聽小曇提起過,甚至連陸棲淮、林青釋這樣他以前的至交好友,小曇也從來不願意同她講。
史畫頤一念至此,陡然覺得自己與對方甚爲疏遠,內心涌起一股澀意,長長地嘆了口氣,凝視着桌面上躍動不定的一點燭光,感慨:“蘇公子爲小曇考慮這麼多,真讓我慚愧。”
蘇玉溫微微搖頭,不再講話,而是隨她將目光移向倒在地上的那個黑影。他只看了一眼,忽然一抖,擡眼和史畫頤對視,都看到了彼此難以掩飾的驚怖之意:“天哪,怎麼會這樣!”
躺在地上的死者,赫然便是他們借宿的這戶人家的那個獵人!
史畫頤躬下腰,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那獵人的耳後用力一揭,發現沒有人皮面具。晚上入住時,她特意試探了對方的身手,確信這只是個普通獵人。然而,一入夜,對方居然力氣大到連她也幾乎招架不住的地步,難道說,這裡的夜晚,或者是這座房子有古怪嗎?
史畫頤凝神觀察,頓時發現死人的雙臂高高腫起,兩側各有一個針刺的小孔,若不是眼力好,即使湊近細看也未必能發覺。她吃了一驚,吃力地將死屍擡到桌子上,用短劍輕輕割開一塊皮肉,反手用劍柄重重一拍。
噗地一聲,死屍的手臂如同鼓脹的氣球被戳破了氣,瞬間癟了下去,史畫頤面色凝重,擡手又在那上面化開一道口子,隨着劍刃逐漸下探,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了,居然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她已經化開了大半隻手臂,非但沒有血往外流,甚至死屍的血管都像是橡皮管,一戳就蔫下去,用劍尖剖開後,看到裡面有血流過的棕色痕跡,卻看不到半點鮮血!
這人雙臂的血居然都不再了,這是什麼怪物?史畫頤被驚得跳起,手中劍再也拿捏不住,撲通一聲跌落在地,她踉蹌後退,被蘇玉溫勉強地扶住,低聲:“莫慌,這人一定有古怪。”
即使是在這樣的兇險面前,他的聲音依舊溫雅平和,聽起來讓人神智一寧。史畫頤明知道他不會武功,即使出了什麼事也幫不了忙,聽聞他這鼓勵的一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就靜下心來了。
蘇公子身上,似乎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呢!她在心底感慨了一聲,未注意到對方杏衣長袖下,十指正在併攏掐訣,隱約有漆黑如夜的妖異光芒閃過。
史畫頤忍住肺腑中一陣不適,將死屍翻過來察看,沒發現有什麼其他的異常之處,無法解釋爲什麼死屍會失去雙臂的血液。她低頭仔細看死屍身上針眼大的創口,發現並不像兵器一類所造成的明顯外傷,蹙眉思索了許久,仍是不得要領。
蘇玉溫站在她旁邊也看了許久,忽而一拍手:“不好,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史畫頤立刻振奮精神,聽他在耳邊問:“我猜,這個獵人應該是中了屍毒,我記得有一種毒,叫什麼來着,叫……”蘇玉溫想了許久也沒想出毒藥的名字來,接着說,“這種毒會從雙臂開始,慢慢蠶食整個人身上的血液,在此過程中,會將普通人變成走屍或兇屍,泯滅感情人性,並且還會力大無窮,四處竄出去傷人。”
“是‘鏡折枝’?”史畫頤絞盡腦汁地回想自己從前看過的書,喃喃地念出這個兇毒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史畫頤覺得自己脫口而出毒藥名字的時候,蘇玉溫眼神中似乎有異光一閃而過,連整個人似乎都微微鬆了口氣:“還好我們截住這個兇屍的時候,屍體才流失了兩臂的血液,否則完全成了兇屍,在這樣的奇毒之下,你恐怕制不住他。”
史畫頤點頭,眼眸裡滿是擔憂,不錯,她雖然武功不高,卻也並非泛泛之輩,居然差點就被這個失去兩臂血液的屍體格殺,如果失去了全身血的兇屍到了一個普通人面前……簡直是一場屠殺。
她沉吟着,抓住問題的關鍵:“所以這個獵戶是在今晚,我們睡下之後中毒的?”她凜凜打了個寒顫,獵戶就睡在她屋子的外面,然而卻有人夤夜下毒沒有驚動她,不知比她要厲害多少倍。她陡然意識到另一重嚴峻之處,澀聲,“也就是說,外面還有村民中了毒?”
蘇玉溫看着她,眼神不避不閃,卻充滿了悲憫:“史姑娘,我想,如果不能趁他們毒素沒有擴散到全身將其殺死,恐怕……”他沒有再往下講,含義卻很明顯。
史畫頤全身發抖,一時間握着短劍,思緒如潮。這些人雖然已經中毒,將要入魔爲禍一方,然而,他們此前卻都是在一方安居樂業的普通人,曾有和睦安寧的生活,難道……她舉起自己的雙手看了看,難道自己竟要去殺死這些人嗎?
她正在遲疑不決,忽然聽到窗外一聲淒厲的叫喊:“啊!”尖叫聲響亮地劃破了天際,她面色陡變,一躍而起,將蘇玉溫按在木凳上,“我去看看!”搶出門的一刻,衣帶捲起門邊的半杯水,水潑撒在地,隱約映出後面杏衣公子飛舞掐訣的十指。
史畫頤站定了,握緊短劍循聲走去,那戶人家的木門尚自合得嚴整,她無聲無息地推開了,登時便覺得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作嘔。裡面到處是支離破碎的血肉,像是被人野蠻地用力撕碎,彷彿開了屠場一般觸目驚心。
進門的剎那,忽然有嘶地一聲,背後黑影合身撲來,帶起牆面上新濺的血。就在那一剎,史畫頤急速揮劍,不敢有絲毫停滯,凌厲的劍氣撕裂了空氣,在她身前築起一道無形的屏障。
刀鋒中,血的腥味陡然凝重,桌上燈苗如豆,史畫頤清晰地看見,一個黑影瞬間被戳中萎縮下去,如跳丸一樣在房間裡倏忽來去,發出低低的嘶吼。她不敢懈怠,擡劍便是雙手向兩方奮力一格,然而,這一劍卻像是擊在了一團柔軟的棉花上,軟綿綿地使不上力。
怎麼會這樣?史畫頤收束不及,踉蹌後退,感覺到頭頂上濃重的血腥氣已經迫近,宛如陰冷的刀片直斬而下。她努力搜尋着剩下的稀薄記憶,回想着三無閣的劍譜裡有什麼招式能用得上,在勁風轟然大漲的一刻,她點足躍起,反手用劍柄在中毒者的肩頭重重一敲,而後踏足踩住他的後脊,一劍斬下。
一切終結在電光火石之間,兔起鶻落,勝負已分。史畫頤站定了,用劍挑起對方的手臂一戳,噗的一聲癟下去,果然是沒有血的——這是一箇中毒更深的人,險些連她也對付不了。
史畫頤站在入侵者的屍體旁邊,側眸望去,就能看到這間房子原來的主人,已經成了四散的模糊血肉,辯不分明。她難以抑制地渾身發冷,倒抽了一口冷氣,忽而不忍再看,狂奔出門。
中毒者已經不能再留了——弗論他們過去如何,現在已不能再算人了。
這樣的人間慘狀,一定要盡力避免。
史畫頤難以回顧,那浸滿血色的後半夜是如何過去的,她護着蘇玉溫沿着山路走出那個村莊,沿路上三十餘戶一百多日,都重了那種毒,雙臂高高腫起。那些中毒者境況有深有淺,雖然都比不上先前那個獵戶來得嚴重,她浴血奮戰半夜之後,終於忍不住頹然跌倒,連一片衣角都不能挪動。
蘇玉溫生怕仍有餘毒流散在空氣、水中,不敢在那座村莊附近停留,揹着她一路往前。史畫頤精疲力竭地伏在他背上,感覺到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杏衣公子揹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雖然腳步微弱地漂浮,卻平穩而堅定。
史畫頤闔上雙眸,神思忽然有一種微妙的恍惚——這是她第一次經歷如此多的血色,雖然家族的驚變已經讓她初識事態寒涼無端,變得敏銳遠矚,然而,這麼多的鮮血,曾經都屬於和她一樣生氣勃勃的活人……她忽然心痛如絞,不敢再沉浸着往下想,只是緩緩地嘆了口氣。
“史姑娘”,蘇玉溫忽然輕輕地喚了一聲,語調如同玉石輕擦過柔紗,“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史畫頤沉悶地應了,如蘭的吐息擦過他的衣領。
等等,蘇公子側頸的那是什麼?她忽然睜大了眼,蘇玉溫的皮膚異常蒼白,彷彿許多年活在蔭翳中沒有觸碰過陽光,皮膚下面血管縱橫交錯,映得分明,顯得那一層皮膚宛如透明的紗紙覆在上面。然而,他的側頸卻似乎有和小曇一樣的絲縷纏繞,彷彿被雨洗過,淡的幾乎無法發覺。
史畫頤正出神,聽到蘇玉溫低低地說:“以殺止殺,殺一命可救得數十條性命,所以……你沒有錯。”
史畫頤如聞驚雷,愣了許久,緩緩握緊了手中的短劍。不錯,以殺止殺,況且事已至此,已無退路可言。她緩緩點頭:“你說得對。”
後來的時間裡,他們二人一路經行,按原計劃尋找假雲袖,蘇玉溫明明追蹤到雲袖就在這一片區域中,可他們逡巡許久,還是沒發現有那一批人的蹤跡。就在猶豫不下時,忽而又發現鏡折枝這種毒的蹤跡,史畫頤不得不追蹤此毒而來,到這座山村裡解決掉中毒者。
史畫頤講了一炷香的功夫,簡明扼要地敘述了這幾日的經歷,不知道出於內心什麼隱秘的願望,她略去了所猜測關於蘇玉溫和小曇關係的一節。沈竹晞沉吟許久,看着她的眼神漸漸溫和起來,不再肅殺如許。他低低地嘆了一聲:“如此說來,倒真是我錯怪你了。你先前沒殺過人,這樣——”
然而,剩下的字還悶在喉嚨中,他忽然毫無預兆地拔刀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