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悽清,拂動欲曙的晨光,露色沾滿了衣襟。山麓那一對打馬並肩的少年男女順流而下,力圖在天亮時分到達洛水下游的小酒館。
“確實挺美的。”沈竹晞仰首看着萬丈霞光躍動過頭頂接天的蒼翠,顧盼生輝的眉目間也流光璀璨。他雖然在奔赴中頗爲急迫,仍舊留了一分心思在周圍的美景之中,心緒浮動,忍不住便想:倘若陸瀾在這裡,能一起欣賞就好了。唉,想到陸瀾,又不知道他如今在哪裡,是否安好。不過這一路沿途都沒什麼消息,想來他還並無大礙。
沈竹晞不着邊際地想着,不由得伸手向後摸了摸束髮的鵝黃緞帶。那一日在南離分別時,陸瀾爲他束了一個結,他覺得很好看,後來就也模仿着。然而,昨日璇卿一見卻說,這是流傳甚稀的千千結,系起來有個頗爲討喜的意味,祝福摯友安寧康健、初心不負。
少年眨眨眼,這才覺察到史畫頤一直沒有說話,奇道:“璇卿,你也覺得風景好看?嗯,我以後要是能終老此間,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史畫頤卻沒有看周圍,只是盯着他,十分誠實地說:“風景沒你好看。”
“……”,沈竹晞難得啞口無言,過了好久才說,“璇卿,你雖然喜歡我,也不要老誇我……怎麼搞得好像你要追我似的。”
史畫頤頗爲訝異,清凌凌的鹿眼睜大了:“我就是在追你啊!如果你不適應的話——”她拉長了聲音,刻意賣了個關子,“那你答應我,不就好了!”
晨風中,明黃半裙的少女一揚鞭,鬢髮在風中飄揚如翼,聲音清澈響亮:“小曇,你不要笑啊,雖然我博聞強記,飽讀詩書,但我可跟其他的讀書人不一樣,不講什麼委婉含蓄的,我是真的喜歡你,你聽好了——我要追你了!”
沈竹晞沒料到她如此直白,到脣邊的話一滯,生生將“以後不要這樣”這幾個字嚥了回去。他一心記掛着朱倚湄在紙捲上書寫的內容,和到了酒館以後將會發生的事,默默地擬着對策,不願此時在此事上再多糾纏,便別過頭去,有些冷淡:“那也由你,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史畫頤側眸盯着他半晌,決定還是不提醒小曇,恰有一片墜葉飄在他鬢間,擋住了他微微泛紅的耳尖。
兩人並轡馳行了一陣,只有風過林梢的聲音入耳,並無人聲。沈竹晞隱隱感覺不妙,這一帶已經人煙興盛,是涉山最繁盛、土地最肥沃的地段,怎麼到了早晨,連一聲雞鳴都沒有呢?他沉下眼眸,決定去看看,便忽然勒馬躍下,向史畫頤一擺手:“我去看看,你待着。”
史畫頤卻不同意:“我也要一起去!我不會拖累你的,師兄將他平生的功力都傳給我了——”她比劃着手中的雨隔劍,金鱗耀躍,而眼看着沈竹晞仍舊眼裡流露出不贊同的意味,她一咬牙,“你就當我害怕了,這裡周圍無聲無息的,你走了,萬一出來一個人對付我怎麼辦?”
沈竹晞略一思量,覺得她所說有理,點點頭示意她跟上。推開了半掩的柴扉,沈竹晞掃過隨風動盪的銅鈴,晶瑩欲滴的蛛網,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已經是早上了,滿村卻看不到任何一戶的炊煙升起,風一過,有小麥的香氣,像麥子裡的水分在陽光下蒸發後氤氳開的暖香。
不對,那不是小麥香氣!沈竹晞足下一踉蹌,頓時覺察到了不對,他猛地吸了一口,便覺得腦中一陣衝撞,而罪魁禍首便是鼻尖幽幽的香氣,這其中必然有古怪。他定了定神,轉頭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史畫頤流露出極爲驚懼的神情,往他身邊倚靠。
史畫頤眉頭跳個不停:“香,就是這種香!蘇晏帶我追蹤那些中毒者的時候,就有這種香!要麼蘇晏在附近作妖,要麼這裡就都是中毒者!”
沈竹晞心一沉,正要說話,語聲卻被一陣嘎嘎嘎的叫聲打斷。那是一羣魚貫而出的鴨子,列隊從圈裡出來,然而,鴨子那兩隻黃色的腳蹼上,居然全都沾滿了血,每走一步,便留下兩隻血腳印!鴨子走得筆直,血腳印也連成一串蜿蜒往前。
沈竹晞看清了,只覺得背脊發涼,這些鴨子居然被人生生地削去了一層皮!他拈起一把竹葉針抖出去,把最後一隻鴨子釘在地上,走過去細看。因爲他的靈力注入,竹葉如刀鋒割斷了鴨子的皮肉,然而卻沒有一滴血流出來,隨着裂口越來越大,整隻鴨也噗噗連聲地越來越鼓,然後猛地爆開了。
史畫頤面沉如水,細密的貝齒緊抵住下脣:“和那些中毒村民的症狀一樣。”
他們此後順着走遍大半個村莊,果不其然,屍臭味漸漸飄散出來,房子裡的居然都是死人,還是雙臂裡不剩一滴鮮血的死人。奇怪的是,這些中毒的村民都被殺死了,傷口在頸,一刀斃命,想來是另外有人得知要阻止毒性擴散而做的。
二人又轉了回去,沈竹晞滿心沉鬱地上馬:“可真是毫無頭緒,不知道這是什麼毒,從哪裡來,給這些平民下毒的人都要做什麼。”他擡起頭,晨光灼灼,微風低語,明明是如此安寧靜好的景象,他卻總覺得有涼意難以抑制地攀援上後背。
最近實在是不太平,或許現在到國壽之前,是最後暗流涌動的兩個月,而那之後,所有的爭鋒就會擺到日光下,冥靈軍團、凝碧樓、雪鴻組織,那些錯綜複雜的勢力也將迎來正面的決鬥。
沈竹晞按着心口,平息下翻涌不定的心潮,前方小酒館的輪廓已歷歷在目,半邊沐浴在晨光裡燦燦揚揚。他和史畫頤在樹樁前繫好馬,頗有靈犀地對視了一眼,洞徹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伺機而動,看看朱倚湄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定要找出更多和救殷景吾有關的消息。
挑簾而入的一剎,並沒有酒保迎上來,反倒是坐在角落裡的一個客人豁然擡頭。那人坐在那裡,筆直而刻板,臉容十分疲憊,卻在看向他的時候顯得凌厲方正。沈竹晞的眼神停留在他臉上,不禁大驚失色,叫道:“怎麼是你?!”
那人也同時大叫:“擷霜君,怎麼是你!”他奔過來,將沈史二人迎入門內,關上門簾,坐下連聲問,“你都記起來了?你現在還好吧?有什麼頭緒嗎?”
沈竹晞一頭霧水:“什麼頭緒?你指什麼事啊?”
對面那人看他的眼神變了,彷彿要把他看橫過來:“你不知道?”
沈竹晞覺得對方還算可信,便如實說:“湄姑娘叫我來的。”
那人看他的眼神便又將他看豎回來:“不錯,我也是。”他將紙卷攤在桌面上,上面寫的盡是密文,落款是奇形怪狀的“靖晏”二字。這個一早等在小酒館裡的神秘人,赫然就是如日中天的靖晏少將鄧韶音。
史畫頤這時也從書信落款當中認出他來,對於這位素未謀面的前未婚夫,此時碰面,她還是覺得有些尷尬。幸好來時戴了斗笠與面紗,對方決計認不出來。她便低着頭扯了扯沈竹晞的袖子,依着他坐下。
“怎麼?這位姑娘是?”鄧韶音認不出這位輕紗遮面的年輕女子,滿懷疑慮,“擷霜君,她是你的……?”
“同伴。”沈竹晞簡短地說,“她姓史,以姓稱呼就可。”
鄧韶音平平淡淡地哦了一聲,沒從這個不多見的姓聯想到京城史氏。事實上,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盤踞了他的心神:“擷霜君,靖晏軍中不能缺我坐鎮,而且我是來找人的,這次不能同你們一起去了,不過應該還有別的同伴——”
他的話被沈竹晞打斷:“去哪?我怎麼好像一直在狀態外?”
鄧韶音劍眉一皺,並未直面他的問題,低聲:“這個說來話長,沒想到你居然不清楚。倒是現在其他人的情況,你知道嗎?”
“你指,七妖劍客復活,林谷主被抓到凝碧樓,殷慈被關押這些事?”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着鄧韶音的反應,感覺雲寒衫說的應該不錯。他頓了頓,說出了最重要也是最匪夷所思的一句:“還是指隱族人皆覆滅,只剩下不淨之城裡的亡靈軍團?”
鄧韶音鬆了口氣:“不錯,看來你已經想起來七年前南離古寺的事了。”
沈竹晞擺擺手:“我什麼都不記得。這些事也是旁人告訴我的,也怪不得殷神官他們傳來了隱族入侵的消息,你們都毫無動作,我還以爲你們安寧了太久,已經朽蠹掉了。”
鄧韶音一擰眉:“弗論何時,行於何屆,靖晏軍永遠是全中州最精銳的那柄劍。”
“不錯”,在旁邊許久不語的史畫頤忽然低聲擊節,“你們將是正面抵抗冥靈軍團最中堅的力量。說起來,少帥什麼時候到的?”
“昨夜。”鄧韶音答,“我離開軍中的消息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有飛羽剪光隨時傳信,應無大礙。”他皺眉,“就算真的有什麼也顧不上了,沒有什麼比現在這件事更重要了。”
他敲敲桌子,攤牌了:“我是來找林望安的。”
沈竹晞驚異道:“林谷主不是被抓起來了嗎?他已經成功離開了?你確定他會到這裡來?”他低着頭,也從袖口中摸索出朱倚湄的紙卷,攤開,遞給鄧韶音。
鄧韶音概要地複述了近來的事:“望安他據說前夜離開了凝碧樓,而紀長淵在復活之後,和陸棲淮一道同行,被雪鴻組織的人再度殺死。朱倚湄傳信給我,說是她會讓林望安來到這裡,然後我帶他回軍中——疫病已經橫行到甚爲可怖的地步了。”
他抿着脣,眉間鎖出深深的溝壑:“和三年前軍中流傳的病狀基本一樣,於是我就來找望安了,我……”
沈竹晞忽然極度倉促地從對面站起,亮得驚人的眼眸直對着他,因爲動作太急,豁然打翻了茶盅,熱水燙紅了他手腕的一片皮膚,講話的人卻毫不自知:“你說什麼?陸瀾,不,陸棲淮他怎麼了?”
沈竹晞覺得自己不能理解對方拼湊起來的字眼,什麼叫“一道被再度殺死”?他緊盯着鄧韶音,看對方嘴脣一動,心也跟着往上劇烈地震顫。
鄧韶音奇怪地看着他,隱約明白了這兩人的關係,搖頭:“陸棲淮應該沒事,我說的是——紀長淵被再度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