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儘管心事重重,阿槿還是忍不住笑了。神官一臉冷漠地講出“始亂終棄”這個詞實在是太令人意外,細聽去,他的語氣好像還有幾分……幾分委屈?
阿槿被嚇了一跳,甩甩頭,像是要把這種奇怪的念頭甩出腦海:“神官,‘始亂終棄’這個詞不能亂用的,況且我也沒有對你‘亂’,也沒有對你做什麼呀,我……”在殷景吾的注視下,她的聲音愈發低微下去,彷彿忍無可忍一般,終於提起嗓子喊了一聲:“喂,我就是喜歡你怎麼了?什麼始亂終棄,我不但要亂,而且我要始終不棄!”
“管你喜不喜歡我,反正我就是要賴上你了!你趕也趕不走,況且,皇天后土是天作之合,夙世姻緣,連老天都在幫我!”
她被自己難得的爆發嚇住了,低下了頭,然而,她偷眼覷着神官,發現他居然笑了!他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樣子其實很好看,像個豆蔻少年,阿槿猜測,他們當初四人結伴同行世路時,殷府的小公子也曾這樣笑過,而後來就再也沒有了。
“神官,你不要用美人計啊!”阿槿嘀咕道。
殷景吾原本眉目生得極好,眼瞳一如黑青玉,一如蔚藍石,碧墨一般斂着淺光,只是他平日氣質太強,地位也太高,很少有人能直視他的面容,一般便也忽略了他容貌甚美的這個事實。此刻他笑起來,眼底流鍍着一層月華,讓人沉溺深陷。
阿槿僵住了,她覺察到殷景吾單手攬住了她,手指停在祈寧劍上,不知道是單純爲了抱她,還是爲了拔劍。從她這裡偏頭看,恰好看見神官蒼白的面容上染上絲絲縷縷的緋意,阿槿一頓,心中浮現出一個念頭,頓時大喜:“神官,你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
“叫我殷慈。”殷景吾淡淡道。他解下了祈寧,但仍舊沒有鬆開抱着少女的那隻手,反而似乎攬得更緊了些。
阿槿主動勾住他手指,然後得寸進尺地根根緊扣,自己也貼過去,輕聲道:“我想過千萬種可能,但都沒有此刻好。”他們滅了燈,入眸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容眉目,卻能感受到令人安心的溫度盤桓在上方。
殷景吾沒說話,似乎微微語塞,在阿槿看不到的地方,他手指動了動又收了回去,一個還沒成型的暈眩法訣就這樣打散了。也只不過是片刻溫存,他的理智便又回爐,無聲地嘆息着。
他忘不了,方纔在幻陣裡看到的是怎樣一番場景。那果真是最可怕的幻陣,在全部的真實中混入一點假,叫人無從分辨——那完完全全地溯洄了他和林望安的所有過往,而後來,便是他一個人的長路,幻陣裡說,他持着皇天碧鸞成爲了世俗的至高統治者,可是那後來……後來就只有空空蕩蕩的山河永寂四個字。
人世繁華,高不勝寒,山河永寂。
殷景吾因爲遊離於世外,常能輕易洞徹人心,他猜測,倘若這些真的都是對於帝王血脈的考驗,那麼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關,就是考驗內心,是否能承受這般孑然清冷、山河永寂的孤獨。他並不想成爲什麼帝王,所謂的帝王血脈也並非他所想所需,他不過是打算在動盪終結平息之後,重歸平逢山清修。
可是如今……羈絆如此,又要怎生了斷。
阿槿忽然問:“殷慈,你爲什麼嘆氣?你想到了什麼?”
殷景吾神色平淡地回答:“只是在想我,因愛故,住世良久,而不自知。”他再度微微地笑起來,反手抓緊了阿槿的手,“跟我走。”
“幹什麼?”阿槿頗爲好奇。
“見家長。”殷景吾沒有回頭,也能想象到少女幾欲跳腳的情態,頓了頓,補充,“去見我伯父,他在不淨之城裡。”
他們並肩走過了一排一排燃犀的海洋,然後飛出了那個旋轉的球,殷景吾捉起身側未點燃的犀角,吹一口氣,凝聲道:“注意。”他將犀角平舉在眉間,借冰焰隔空遙遙擦亮眼瞳,阿槿如法炮製,屏息期待眼前景象發生改變。
然而,半晌過去,眼前一片幽深的燭光之海,毫無變化。殷景吾神色不易察覺地變了變,應該不會錯啊,在暗處燃犀就能穿透夜色,溝通幽冥。他手指一捻,掌心的犀角就碎落成灰,不是那種緩緩地片片破碎,而是頃刻間碎成齏粉——這不是普通的犀角,這是什麼?
就在他罕見地猶豫思忖時,唰地一聲,千百道奇異的光直射而入,映照着他們恍若置身琉璃世界。前方慢慢浮現出了邊界,那是一面映照着人影的巨大鏡子,無邊無際地延伸向遠方,四面也都是亮光閃閃的鏡子,一動,便有無數一模一樣的綽綽人影向中間的兩人逼近。
“別看”,殷景吾沉聲道,擡手捂住了阿槿的眼睛,他手指溫熱如沸,熨帖了阿槿方纔因爲長時間盯着鏡中自己的影子而產生的緊張感。
殷景吾望着四面六合層層疊封的鏡子,看出那是一個符合相生之道的陣法,正上方那棱尖上最璀璨的星形應當就是陣眼。他努力回想着曾聽說那種以鏡子爲載體的陣法,卻是一無所獲,鏡術修行太過兇險莫測,真真假假實難分辨,除了郴河雲氏,基本沒有人再修煉鏡術。
等等,郴河雲氏?殷景吾眉間一沉,想起先前被困在塔下的日夜間,曾看到的那些文字。有人用針孔小字刻在犀角之下,密密麻麻寫了一路,詳細地記述了他的生平。那是雲氏的一位先人所寫,也是二百年多年前被派遣來守衛不淨之城的四人之一。他在白塔之下守護了九十多年,直到死去,期間和其他三人潛心修行,運轉法陣,滿心想要研究出一個一勞永逸解決不淨之城的法子,但還沒來得及投入實施,這四位垂老矣矣的守護者便接連去世,此後也後繼無人。
雲氏的先人最後一個離開,他將端倪乍現的法子記錄在幻陣最深處、封印魘魔的那塊犀角上,只有簡短的兩個字,鏡化。殷景吾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沒聽過這種法術。那時候,他在黑暗裡百無聊賴就又摸索着往後閱讀,後面居然還有文字,字體卻不同,想來換了一個書寫者。
那人叫雲寒衫,他沒聽過,猜想大概也是雲氏的什麼宗親。雲寒衫用極爲詳細的筆觸描繪了離開休與白塔的方法,一是通往不淨之城,二是直接通往外面,而通往外界的過程頗爲艱辛,在那條路中,時間的流逝與外界是不同的,或許只一須臾,便是外界十年。其實兩百年前的帝王血脈試煉者另有出路,但這條路如今已被封死。
殷景吾當時看到這裡,心一顫,難以想象出去面對人事全非的外界,自己會是怎樣的心境。不過幸好,阿槿如今也在這裡,他並非孤零零一個人了。
他抓緊了阿槿的手,並指爲劍,當胸結印,對着頭頂上的鏡子便是決然一盞!鏗然的金鐵交擊之聲清脆而肅殺,氣流激盪處,那些周圍的犀角也乒乒乓乓地墜落一地,尖利的碎片劃破手掌,殷景吾拈起一片湊到眼前細看,方纔發現不對!
犀角的紋路向來都是外螺旋的,可是這上面的紋路卻一圈一圈向內!它們質地、粗細、厚薄皆別無二致,殷景吾心念如電轉,陡然涌起一個可怕的猜想——這不是真正的犀角,是被鏡子複製出來的!這些鏡子,其實在不斷地複製一模一樣的鏡化物,因爲此地只有犀角,所以便只能鏡化出與原物差別不大的鏡化犀角。
殷景吾隱約覺得自己已經觸碰到一樁驚天大秘密的冰山一角,或許當雲霧全部消散的時候,那個雲氏先人所說的、一勞永逸解決不淨之城的法子就能顯露出來。他正微微出神陡然發現鏡子裡出現了很淡很淡的花紋,像是城市起伏的輪廓,有塔頂、鐘樓、寺院、河流,高高低低的線條綿延開,淡得幾乎透明。
這些不知是原本不淨之城的輪廓,還是……殷景吾搖頭,覺得自己的想法委實荒誕不經,鏡陣再厲害也不可能複製十萬亡靈和一整座亡靈城市。何況,就是複製出來也沒什麼用,複製品要怎麼解決,又能放去哪裡呢?
殷景吾正想着,忽然感覺有一隻冰冷的手攀上脊背,不由得皺眉:“阿槿,別鬧。”
阿槿戰戰兢兢地握緊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往另一側看,因爲驚怖,渾身的血液幾乎逆流——那時她此生都不曾見過的可怖景象,有一顆頭顱和兩隻手臂,扒在神官的衣服上,勾住他的肩頭!
“伯父?”殷景吾眉宇一軒,難以置信地盯着那顆頭顱。
那張臉他再熟悉不過了,那屬於他的伯父,南離殷氏最後一位家主殷清緋。在善惡分明的少年時代,他曾以爲這位長輩被七妖劍客殺死在家門口,一劍穿心而斃命,於是機關算盡、步步爲營地試圖置紀長淵於死地。伯父的死讓他耿耿於懷很多年,甚至後來在平逢山時,他也時常在深夜眺望殷府的方向,立於風露直到中宵。
——那樣沉重的心事,就算是近子時仍在星斗下徘徊,依舊無法紓解。
可是後來,他在沐府誤中紅沸冷香,在玄霜石裡看到這部分事情原原本本的經過,一切都是林望安、紀長淵和伯父三人商議好的局,伯父以假死爲名,遁入不淨之城成爲臥底,這七年間一直往外傳遞消息。
殷景吾默然,一時不知要以何種心情來面對殷清緋。他眼神定格在長輩冷銳的眉眼上,雖然頭髮花白,但煞氣不曾少半分。南離殷氏滿門忠烈,就算是身死道消,也要繼續奮戰,比如伯父,比如殷府廢墟下的白骨戰士。
“我是被不完全鏡化出來的人,我已經暴露了。”殷清緋所說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們萬分驚駭,因爲沒有咽喉,他說的話是模糊不清的氣音,用術法組織幻化出來,“不淨之城裡的亡魂不能被鏡化,但我因爲這七年間的往來,沾染了中州人間的氣息。”
殷清緋用迫切的語調說:“我不能久留,你不要說話,聽我說——這座鏡陣確實打算幻化出一個不淨之城,但是它運轉了二百年,連最微小的一隅都沒能完成,也許永遠都完成不了。你破了鏡陣之後,左手邊會出現一簇光團,你拉着身邊那位姑娘縱身跳進去,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他又道:“那是一條橫亙着時空的隧道,往前走,便能看到時間的流逝。一開始會有短暫的失神,你記住,一定要在恢復神智的第一時刻跳出去,否則你再次跳出去的時候,或許已經是幾十年,數百年之後。”
殷景吾倒吸一口涼氣,慘然變色:“還真有這種時空道路存在嗎?這是怎麼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