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陸棲淮雙眉上挑,驟然冷喝道。他忍無可忍地伸手一拍案几,誰也沒想到他向來冷靜從容,卻忽然暴起發這麼大的火,一時間紛紛愣住了,聽他講,“那是我自己和他們之間的事,一切在你們沒涉足的時候就已經終結,如今塵埃落定,不要再提了。”
他握手成拳,抓得緊緊的,胸臆裡執拗地哽着一口氣不肯落下,聲音卻變得冷凝:“好了,現在來談談如今的情況吧——”
他話音未落,忽然毫無徵兆地再度拔劍而起,殷景吾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要掐訣抵抗,但祝東風並沒有衝着他去,陸棲淮神色端凝地刺破窗紙,劍尖挑起一截垂下的藤蔓,因爲凌厲的劍氣已經萎靡頹死。
陸棲淮冷笑起來,定定地看着那一截綠意轉爲枯黃:“喏,凝碧樓的竊聽工具。”
殷景吾倒吸一口涼氣,霍地起身走過去,慘然變色:“這就是雲蘿草?”他不敢靠近,隔了半丈遠打量着劍尖凋敗的植物,“這時成精了?然後被你殺死了?”
史畫頤也走過去盯了雲蘿草半晌,將史府動用全部力量探查到的消息和盤托出:“凝碧樓傾力培養出來的這種奇怪東西,開了靈智,和人別無二致。它看起來和普通的草木沒什麼區別,卻能將‘看到聽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反饋給凝碧樓,現在京城除了史府,幾乎每一處都有這種怪草。”
“喪心病狂”,金浣煙半點不文雅地罵道,把自己的前東家批了個狗血滿頭,“何昱倒真是蛇心不足人吞象,他還想締造萬世基業,統治山河萬萬年?什麼雲蘿無心無情的這一套,智多而近妖,御器者必爲器所御,他就不怕有一天自己也被這些東西害死?”
“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殷景吾皺眉打斷他氣勢如虹的斥罵,衆人也都微微哂笑起來。金浣煙雙頰陡然染上一抹緋紅,但他在平逢山上學過法術,向來尊敬殷景吾,不便駁斥,於是悻悻撇嘴,揚起下巴:“反正就那個意思,何昱已經瘋了,這就對了。”
“好,那我們來討論一下這張紙上的內容。”殷景吾攤開先前雲袖指出的那封信,是神秘人發往各大世家人手一份的,他指着硃筆打圈的幾行,“上面說何昱就是當年假死的謝家少主謝羽,沾衣,你覺得如何?”
雲袖若有所思,她不能直言陸棲淮溯時的事情,所以就不能講出她篤信這封紙箋屬實的原因,她於是睜大眼開始胡謅,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道理:“應該是真的,何昱修習的是涉舟劍法,是中州高手中除了擷霜君以外唯一一個純武學的,當然,七妖劍客不算,七妖劍客還學了家族的毒術。何昱的劍法確實有點像謝家劍法,但劍意大改,堪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而且從方庭謝氏的遺址來看,火焰灼燒的痕跡在某一處中斷了,謝羽可能真的在紅蓮烈火中被就走了,然後通過某種途徑改頭換面,變成現在的樣子。”陸棲淮猜測道,“他如何成爲凝碧樓主我並不瞭解,但朱倚湄必然功不可沒,當年金夜寒手下忠心耿耿的老臣全部被換走殺滅,取而代之的是黎灼、晚晴這樣之前籍籍無名的新生代力量。”
陸棲淮分析道:“對於熱血而少雜念的年輕人來說,只要打一架,武功穩壓過他,必然就服了。”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金浣煙一眼,恰好和對方的目光對上,金浣煙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震,心知陸棲淮已經識破自己曾是凝碧樓的人,他心一橫,索性別過臉去,裝作無動於衷、毫不知情。
雲袖點頭:“從動機上來說也很可能,他家族被滅,自然充滿了想要復仇的怨氣。而如今中州上下鼎盛的世家,沒有哪一家沒參與過當年圍剿方庭謝氏的,何昱再厲害也不能將這些盡數滅掉,於是膽大包天地想了雲蘿這樣一個計策。”
“可是——”雲袖沉吟着,“可是既然他跟林望安早年是好友,也沒有什麼跡象表現出他們後來交惡,何昱爲什麼要擄走望安,強迫藥醫谷歸順凝碧樓?”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微微搖頭:“倒是我魔怔了,何昱那樣的梟雄心性,只求有利於凝碧樓,哪管什麼故人情份。”
殷景吾一拍手:“浣煙,你那個眼線有提過什麼消息嗎?關於最近的部署或者其它一些雜事,串聯起來便能推斷出最近真相的答案。”
金浣煙微微猶豫了一下,先前他向殷景吾坦白了自己在凝碧樓內部有眼線,是個高層,卻因爲隱約的忌憚,沒明言對方的態度身份。他仔細斟酌着詞句,謹慎地說:“那人只提到,何昱要在紅蓮燈市之後展開大舉行動,現在已經過去三四天了,他仍然按兵不動,想來是在暗中部署。”
殷景吾看他有所保留的樣子,哼了一聲,直截了當地講出目前的佈置,“鄧韶音和靖晏軍鎮守京關京畿,平逢山還活着的弟子都在各處世家幫助施法護衛,沐餘風留下的三十萬軍力已經被悄然送往休與白塔、涉山、夔川三地。”
“休與白塔?”金浣煙大驚失色,“險些忘了,我們不但要面對空前絕後、駭人聽聞的雲蘿,不淨之城裡蠢蠢欲動的亡靈也想來分一杯羹。”
殷景吾若有所思,忽地擡眸,眼神如刺紮在雲袖身上:“沾衣,你知不知道你們家族有種鏡術,擺成鏡陣以後,可以複製整個城市?”
“整個城市?這怎麼可能?”雲袖愕然道,神情驚駭不似作僞,“那得是多大的鏡子?得鋪滿一整片天空那麼大了吧!”
陸棲淮眼神一閃,鬢髮垂落下來擋住眼眸中變幻莫測的神光。他當然知道那個鏡陣是怎麼回事,這也是他最後計劃中至爲關鍵的一環,但眼下絕非坦白的良機,他沉吟不語,聽到金浣煙說:“凝碧樓裡的那個人說,最後的戰場絕不會在休與白塔,但一定在京城。”
他靈光一閃,分析道:“凝碧樓跟隱族亡靈顯然是道不同不相爲謀,而關於雲蘿,知曉的就只有我們在座幾位加擷霜君、林谷主,不淨之城的亡靈應該還不清楚。但何昱一定會試圖去牽制不淨之城的力量。還有雪鴻組織這一股勢力,幸好在方庭的總部已經被殲滅,餘部不成氣候,可他們若是鐵了心的背水一戰,倒也十分棘手。何昱眼下就在維持着微弱的平衡,逐漸架空岱朝,直到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
“已經沒有平衡了”,殷景吾道,“何昱孤注一擲,已經要展開決戰了。”
他回身指着鋪滿整個牆面的中州地圖,挑起眉峰,神情肅穆凌厲:“你看整個中州,夔川、涉山、方庭,還有近日的尹州,凝碧樓的勢力以掎角之勢攏在京城周圍虎視眈眈,我們已經避無可避,唯有就地一戰。”
他用硃筆在地圖上圈出所有凝碧樓部署的點,整張地圖上的紅色便蔓延如蛛網勾結,望之令人心驚。他倒吸了口冷氣,臉色卻沒什麼變化,只是寒聲道:“何昱正式氣焰鼎盛之時,只是所謂盛極而衰,不知他還能猖狂多久。”
“我猜”,他眉峰上挑,手定在圖畫上的某一處,那裡並非京城的正中心,然而俯仰四合,居然像是被環繞拱衛着,“我猜最後決戰的地方就在這裡,周府遺址。”
“當年周府一門的人離奇死去太過蹊蹺,而那裡是奪朱之戰最早打響的地方,伯父也曾說過——”他語聲微微一頓,“那裡是一處時空的罅隙。”他在說話間緊盯着對面的陸棲淮,沒錯過對方一瞬難以抑制的神情波動,他便篤定對方知道什麼,索性直言不諱:“陸棲淮,你給擷霜君喂下石中火到底是要做什麼?你想讓他避開你?不論最後的決戰在不在周府,擷霜君是一定會參戰的。”
“不”,陸棲淮手握成拳,冷然的聲音裡再次有了發怒的跡象。
殷景吾抿了抿脣,因爲過度驚駭,冷如木石的臉容彷彿一瞬裂開了:“你說什麼?你要把他送走?”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冷笑起來,“陸公子,擷霜君醒來之後可已經不認識你了,你還要對他做什麼?”
有個念頭在心間如驚電般奔馳而過,難道陸棲淮另有還有法子能控制住擷霜君,或者說是主宰整個局勢的走向嗎?殷景吾不知道溯時的事情,卻忽然想起從前他在平逢山上許多個夜裡觀天象所得,因爲一顆星的軌跡錯落,而導致羣星都因此而顛倒凌亂,不知終結歸於何方。難道,陸棲淮就是作爲誘因的那顆星嗎?
殷景吾警惕起來,雙手交疊在一起,在場幾位都能看出來,那是個無懈可擊的防禦姿態,又彷彿蟄伏着的利刃隨時出鞘:“陸棲淮,到了臨近最後一息的時刻,你爲何還如此氣定神閒,就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浣煙先前提過,他有一條關於你的疑問,恰好我也有一條,你要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