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初見太驚鴻其二

這一日平逢山的夜晚,似乎來得比平日要早些——殷景吾手中的指隱刻盤,清晰地指出了一點。

指引刻盤如今只有平逢山裡還剩這一隻,也用了許多年,每一日精準地指出日升月落的方位和時刻,連同十方星辰的軌跡運度,以供山中不知年的神官推算。

殷景吾半臥在榻上,定定地看着手裡的指引刻盤,上面的指針反常到近乎瘋魔,難以抑制地一圈一圈飛速轉動,在短短一刻內已走過十天的長度。指針驟停,精準無誤地指出了一個方位。

那個方向,無邊的照壁延伸開去,空蕩蕩望不到盡頭,雕窗外,雪色無垠,白浪翻涌。他目光落在近處的案上,那裡,蒼苔封布的匣中有一柄長久未用的劍。

平逢山的神殿裡點塵不沾,如今這裡有了蒼苔,也不過是因爲他心境的猝然改變。他每次看到這把劍時,以爲平靜如水、近乎神道的內心,都會微微泛起波瀾,甚至迭起良久,不能止息。

殷景吾秉燭走過去,燭焰靠過去一點一點炙烤乾淨上面的蒼苔。他拂落匣上的塵埃,冷眼看着,緩緩開啓了匣子。

祈寧劍,他還不是神官時,打馬江湖的佩劍。

那時候,他未習仙術,不似如今心緒寡淡,飲露餐雪。他是高門殷府的小公子,父母視若掌珠,寵得他少年輕狂,手中持劍,心比天高。

中州第八年,他遊歷過遙城,想要去秦樓中點一個女子唱小曲兒,卻被林望安搶了先。他哪裡肯依,憤怒地指劍挑釁要他相讓,最後大打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林望安仗着兵刃鋒利,在劍刃相接的一剎,使力將他的劍砍斷。他憤憤地想要轉身離去,卻被林望安攔住了。

“算了吧,反正聽歌嘛,可以一起來。”少年人眉間也有些惺惺相惜、棋逢對手的意味,想要約他一起去,可是那個女子眼看他們大打出手,早就在驚亂中逃走了。。

後來,殷景吾和林望安已經熟稔,常去他所在的璧月觀作客時,有一次終於忍不住問:“望安,你一介方外之人,爲什麼那天要請人去唱小曲兒?” ωwш▪tt kan▪¢ o

“自然是別人喜歡。”少年道長歪過頭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瞳裡盪漾開一潭澈水,“我會彈琴,有人想聽她唱我的琴曲。”

殷景吾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卻忽然發覺,望安道長的眼睛真是美,他從未見過那樣柔和深邃到要化開的眼瞳。

他去璧月觀多次,終於注意到有個華服少年,是謝家的少主謝羽,總是和他前後腳擦肩而過,那天遇上了,按住林望安抄寫道經的手,氣忿忿地問他是誰。

林望安似乎是皺着眉呵斥了句“別鬧”,少年冷哼着摔門走了,此後的家族宴飲上,也對他怒目相向。

殷景吾不知道在何處惹到了這位牛脾氣的少爺,等他想起來去問林望安的時候,時局早已容不下這些絮絮溫柔的小事情。

中州第十年的一個深夜,烽煙初起的前夕,林望安揹着長劍出現在殷府後院裡,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悒鬱。他一字一字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殷慈,我沒有和他道別,但我還是走了。”

“你和我們一起吧!去行走江湖,去除惡降魔,殺一個便是一個,去哪裡都好。”沉沉夜色中,林望安的雙瞳如同最明亮的星子,他一時竟不敢直視。

這是風岸大地上無數年累計的恩恩怨怨組合在一起,無法避免的一場戰爭。一旦踏入,就是不歸路。天下的簪纓門第大多選擇觀望,還有如郴河雲氏的,以死遁世,不知所蹤。他身爲殷府少主,本來是可能置身事外、獨保平安的。

然而,林望安站在這裡,對他說,和我一起走吧。

殷景吾心亂如麻,拔劍長身而起,輕嘯道:“動手吧!你若贏過我,我就跟你走。”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盡全力,卻察覺出林望安和他一樣精神恍惚,似乎在遲疑着什麼。

——你是在考慮着是否要把我捲進去嗎?他滿心悲哀地想。

長劍落地的一刻,他躬身行禮,坦然應了戰前的賭約,連同林望安叫來的另外兩人。他們在京城神廟的敦與神像下搓土爲香,立誓:

“我們四人,一同踏行中州的每一處,驅靈除奸,同去同歸。”

望安道長,雲袖,擷霜君,還有他自己。

那時的他們無法猜到,所有事情的終結,在另一處廟宇裡的敦與神像下。

誓言的前兩條都實現了,他們來自不同地方的四人,齊心協力一路走來,他在遙城一戰中得到了祈寧劍,從此雙劍同輝,並着擷霜君的短刀、雲袖的鏡術,除惡降魔,名震天下。

只是,所有的事情在踏入六合城後都猝然改變,以至於最後一條,終於成了空談。

再往後,便是波瀾陡起,步步緊逼,直到最後的落幕前,都不再容人有片刻喘息。他分不清是敵是友,能依靠的,便只有連同他自己的四人,和這把祈寧劍。

山間的長風泠泠吹來,殷景吾在猝然中斷的回憶中清醒。他用力一拔,長劍卻卡在鞘中紋絲不動。

神官一直清貴冷淡的面容終於微微變色——祈寧劍,居然已經封劍了?

這樣也好,拔不出劍來,便不用看到那一道貫穿劍刃的傷痕,完全地毀了這把稀世神兵。能留下這樣的傷痕的,便只有在當年的南離古寺裡,最後一戰的拼力一擊。

那期間的所有事,是否也如這劍痕,在他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難以癒合的痕跡?

這些年他獨居深山,不問世事,也沒有半點故人的音訊——沒有再聯絡的必要了,最後關頭,那樣的話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如同刀劍剜在心上,誰還能夠再轉身回頭?

平逢山的大神官沉默地看了良久,直到掌心的指引刻盤再度瘋狂跳動,整隻在他手裡顫動到幾乎要躍出來。他低頭看了一眼,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容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緋色,不知是激動還是震驚,眼神卻如雪山之巔亙古的冰,堅不可摧。

他動了動嘴脣,慢慢念出兩個字:“琴河。”

“是琴河開了。”  夜涼如水,月華逐檐,客棧內,少年提高聲音爭吵連連。

“喂,陸瀾,我說你都到這兒了,還猶豫什麼呀?”沈竹晞一拍客棧的桌子,前面的小夥計早已被他嚇得躲到櫃檯下面瑟瑟縮縮,他卻似乎毫無所覺,只是接着大聲抗議,“陸瀾,到這裡,我們無論如何也得進琴河城,我說你這……”

陸棲淮難得一次變了臉色,雙眉豎起:“朝微,你不要胡鬧!琴河是什麼樣兇險的地方,你不知道,怎麼能亂進去?”

他在桌子上攤開幾張紙,是這一路從各地搜來的訊息和地圖,他打開最上面一張牛皮紙:“這是凝碧樓總部的警告,一干人等,絕不能進入琴河,否則後果自負。”

“我說,琴河到底有什麼兇險的?不就是一座空城嗎?凝碧樓最大的分部便在隔壁遙城,倘若琴河真的可怕,凝碧樓分部爲什麼要在那裡建?”沈竹晞點着地圖上圈出來的幾個地方,不服氣地反駁,一邊轉頭問旁邊的女子,“我說的有道理吧,阿袖?”

雲袖這時才得以從兩人你來我往的交談中說上一句話:“琴河確實是可怕,不如繞開走,我不急的。”

她出發前在尹州館舍裡已服下了陸棲淮帶來的藥丸,這十幾日來行動已與常人無異,除卻使用鏡術時稍有滯緩。只是,她每每問起陸棲淮,這顆神驗的藥物從何處得來,對方總是三緘其口,不願告訴她詳情。

他們這一路平安寧靜地走過來,除了遇到一處佔山爲王的強寇,其他便沒有什麼波折。眼下,前方就是中州十八地都談之色變的兇城琴河。

琴河成爲兇城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候,奪朱之戰剛拉開帷幕。

雲袖擡手整理了微微凌亂的鬢髮,手指不受控制地掠過腦後的三根金針,神色一肅。她還沒有恢復太多的記憶,只是,腦中似乎有道聲音在一遍一遍地叮囑她,不要去那裡,不要去。

“我不要緊的。”她微微一笑,聲音溫柔動聽,“二公子,就聽陸公子的,繞過琴河走吧。”

“不要叫我二公子!”沈竹晞不滿地瞥了她一眼,看見她滿臉的清雋笑意,不覺一頓,聲音也平和下去,“我還不一定是擷霜君呢!”

這一路上,但凡是有江湖人的地方,看到他都或驚駭或激動地喚他“擷霜君”,以至於沈竹晞後來只能呆在客棧裡不出去。被喊多了,他也忽然心生異感,好像自己確實是那個人一樣。

只是,他原本卻是對這個名字沒有半點印象的。

沈竹晞咬緊下脣,轉向陸棲淮,扯住那人的袖子,生硬地說:“反正我就是拒絕你的提議,除非你能說出琴河到底哪裡可怕了。”他手指在地圖上勾了一圈,“繞過琴河好辦,只是要進下一個翰海雪原的入口,得走三萬裡的路,不眠不休地御風也要二十多天。”

他不滿地一拍桌子:“阿袖的毒雖然暫時控制住了,但你畢竟不是醫生,帶來的藥不一定很靠譜,誰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他的語聲被對面咣噹一聲打斷。

陸棲淮面前的茶壺翻倒,他斂了脣畔的笑意,看着沈竹晞,面沉如水:“你不信任我?”

眼見他眼眸中抑制不住流露出來脆弱的痛苦之色,沈竹晞大驚,訥訥地鬆開扯着他袖口的手,低聲分辯:“我沒有啊,我只是,我……”

他心下一震,自己怎麼能這樣直截了當地質疑他?

陸棲淮與他不過是尹州城裡的擦肩一面,卻因他淺淡一言,先是獻上藥丸至寶,而後又將陪他出入瀚海沙漠這般險地。便是相交多年的摯友,能做到這樣地步的也不多。

沈竹晞澀然開口,低聲道:“我沒有不信任你,陸瀾,我錯了。”

“既然沒有,那就休息一晚,明日改道繞過琴河。”陸棲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扯過桌案上橫插在花瓶裡的薔薇,摘下一朵,在掌心捻了捻,放在沈竹晞面前,“它死了。”

沈竹晞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察覺到對面人似乎周身的氣息暗下來,就像,像辜顏有時候不開心了,就耷拉着羽毛。他眨眨眼,有些發笑:“陸瀾,你是在對我賣萌嗎?”

陸棲淮哼了一聲,指着花:“它死了——都怪你!”

沈竹晞頗爲心累,感覺自己對陸瀾說話的理解得了個負分:“你說啥?”他看見陸棲淮笑了笑,笑得頗爲好看,顯然不像是真生氣的樣子,只是悄悄伸出手來,覆住了那一朵碎裂的薔薇。沈竹晞覺得,如果他額頭上可以開出花來的話,那些花一定是先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現在又悄悄地開滿了。

哼,這人耍我,翻臉比翻書還快!

沈竹晞鬆一口氣,忽然莫名覺得惱怒,置氣道:“我就是不聽你的!我就是要走琴河!”

“再說,我們三人的功夫,琴河就是一座空城,最多不過有點邪祟,怕什麼。”他一按刀背,傲然道。

忽然聽得一聲悶哼,沈竹晞詫異地看過去,便看見坐在櫃檯前的掌故滿臉驚懼地看着他們三人,幾乎要縮到椅子後面去:“你,你們要去琴河?”

“怕什麼,說話利索點,又不會吃了你。”沈竹晞扔去幾枚紫錦貝,清脆地連聲落在櫃檯上,他問道,“怎麼,琴河到底有什麼異常,把你怕成這樣?”

“公子,姑娘,琴河去不得啊!”掌櫃撲通一下栽倒在櫃檯上,臉色煞白,聲音都顫抖着,顯然是怕的要命。

他見到沈竹晞微微露出的不信之色,猛地轉向一旁神色灑然卻眼神端凝的陸棲淮,顫聲說:“再高的功夫也沒用,你們可莫要去白白送命!”

“我三年前誤入了琴河,誰料卻遇見了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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