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無言。
良久,他才尋回自己的聲音:“你若再不給我,我便搶了。”他執起那人的手,扣住他手腕上鵝黃緞帶的一端欲解,手忽然被按住了。
“咦,你笑什麼?喂喂!”他們已經行走到一座高屋前,那人忽然拉着他長身躍起,幾個起落間縱到屋頂,沈竹晞毫無防備地驚叫出聲,死死地閉着眼,全身僵直,直到在屋脊上掠衣坐下才反應過來。
“我恐高。”沈竹晞從指縫裡暗暗往下看,聲音艱澀。
“這裡方便講話——我說你,才分別一會兒的時間,你怎麼又闖禍了?”那人開口便是微微含笑的訓導語氣。
“哎,我說你!”沈竹晞猛地抓住他袖口,連恐高都忘記了,他憤憤地瞪着對方,“我們很熟嗎?你爲什麼這樣說我?”
那人臉上的笑容忽然退去一點,沈竹晞一怔,莫非面前這位和林谷主一樣,也是曾經認識他的人?
“你叫什麼?”沈竹晞勉力克服身在高處帶來的不適,靠着他坐的更緊,目光灼灼地盯着對方手腕間,準備趁對方不注意將緞帶搶回來。
“我姓陸,名棲淮,單字‘瀾’。”陸棲淮看着他,忽而挑起一邊的脣角笑笑,那笑容因爲瞬間的柔和而顯得俊逸非凡。
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便絲毫不使人覺得冷,像是外出尋芳的世家公子。
“知道了,又不是結姻親的時候報生辰八字。”沈竹晞撇撇嘴,而後一本正經地向他伸出手:“我姓沈,名竹晞,字朝微。”
話未說完,他自己先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又頓住了:“陸瀾,你別這樣看着我啊!”
他湊過去捏住陸瀾光滑的臉頰,感覺到意態嫺雅的貴公子微微一僵,心裡有些奇怪的得意:“陸瀾,你不要這樣笑。”
“你這樣看着我,好像眼睛裡能裝下一城的月光,但你這樣笑,卻有些那個,那個風流恣肆。”沈竹晞點評道。
陸棲淮半仰在屋脊上,姿態放鬆:“或許我本來就這樣。”
月色下,他眉宇清拔,忽而一指遙遙作出挑起沈竹晞下頜的姿態,似是調戲:“怎麼,之前我冷淡的樣子嚇到你了?”
“你可真能破壞氣氛。”沈竹晞扶額,他默了一默,才道:“不是,你先前看我的樣子,冷冰冰的,卻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
“你那樣的眼神,即使是我不認識也不記得你,都能看出其中的悲愴和蒼涼,想來是有一段故事的。”
他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問道:“陸瀾,難道我從前認識你?”
陸棲淮一言不發,半邊臉沉入夜色裡,連帶着整個人都有一種融於夜色的冷意,與先前笑起來的時候純然不同。
沈竹晞只坐在他身側,卻感覺自己的心境與他相差很遠。陸棲淮彷彿沉入回憶的泥淖裡,眉宇間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些沉痛和悵惘。
“你”,沈竹晞試探着開口,忽然被他輕聲截斷了,陸棲淮平靜地看過來,淡淡道:“我們未曾相識。”
“不過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低頭淺淺地笑起來。
沈竹晞放下心來,正欲接話,忽然聽見他微微戲謔的聲音:“朝微,你一直盯着我的手看,真的很想把它拿回去?”
沈竹晞不明白他爲何能這麼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字,按下疑惑,忙不迭地點頭:“我認你這個朋友了,你快還給我罷,我還要回去送藥。”
“送藥?”陸棲淮一斂眉,若有所思,“那你就自己來拿啊。”
他道:“你打得過我,我就把髮帶給你。”
“這可是你說的。”沈竹晞霍然站起,手指扣上袖中刀柄,神色中含着難言的興奮。 刀劍相交,發出陣陣輕響。
沈竹晞點着房樑後退,橫刀在胸,微微喘息。另一邊,陸棲淮反手執劍,鬢角被汗珠濡溼,眉目間卻仍是一派從容寫意。
“本是伯仲之間,你的刀不太順手。”陸棲淮笑笑。
沈竹晞頷首,猶自有些不甘心:“陸瀾,沒想到你劍法這麼厲害!”
“以後倘若你我對峙,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沈竹晞半開玩笑道。
陸棲淮低頭說了句什麼,聲音細碎地飄散在風中,沈竹晞沒聽清,湊過去問,他卻不願意再答。
“這劍叫什麼?”沈竹晞虛握住他的手,蔥白的手指從劍刃上細細撫過,劍穗糾纏在一起,一色如血,一色無塵,他手指撥弄了一會兒,擡頭,忽然怔在那裡。
陸棲淮正微微別過臉,只留下一半線條流暢的側顏,他對着月的方向凝望,人沐在月華中,傍着腳下城郭裡星星點點的燈火。
他看過來含笑的時候,沈竹晞看見他眼裡波光點點,分不清是頭頂上的星子墜落在裡面,還是他眼底本來的冰融化了汩汩流動。
在這雙眼眸的凝視下,沈竹晞彷彿受蠱惑一般地脫口而出:“陸瀾,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祝東風。”陸棲淮沉聲道。
沈竹晞怔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而是在說劍的名字。他評價道:“好奇怪的名字。”
“是那位像你的好友取的。”陸棲淮沉默了一會,說道。
“你還沒回答我,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沈竹晞很是好奇,不依不饒地追問。
“我之前從夔川過來,倘若你也從那裡來,在路上擦肩而過,也不是不可能。”陸棲淮淡淡道,一邊收劍入鞘,“祝東風是好劍,可惜不大常用。”
聽到“夔川”,沈竹晞悚然一驚,猛地跳起,“哎呀,我是來給雲姑娘取藥的,居然都忘了送回去。”
“雲姑娘?”陸棲淮挑眉,“莫非是雲袖?”
“你認識?”沈竹晞想起來路上雲袖關於不得泄露身份的叮囑,有些緊張地反問,“你怎麼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們會是一段路的同行人。”陸棲淮沉聲道,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神色忽轉沉鬱。
沈竹晞沒有注意這個“會”字,着急地補充道:“阿袖重病在身,她還在館舍等着我回去,陸瀾,我不能再陪你聊了。”
“這麼快,稱呼就從雲姑娘換成阿袖了?”陸棲淮似乎完全沒抓住重點的樣子,抱着手臂調侃了一句。
他再度挑起眉,建議道:“現在已然入夜,想來雲姑娘已經歇下了,不如——”
他話鋒一轉:“不如,你陪我去喝酒吧。”
“……”,沈竹晞再度默然,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給你講那位朋友的故事。”陸棲淮沉下聲音來向他許諾。
“你……”沈竹晞捂住臉,像和麪一樣重重地揉了兩下自己的臉頰,“我居然覺得這個提議不錯。”
“喂,陸瀾,我可不是喜歡你纔去跟你喝酒的,我只是惦記着我的緞帶還在你那裡,而且這個時候雲姑娘已經熟睡了,我去打攪她實在是不好,我——哎呀!”沈竹晞自顧自地說着,忽然驚叫一聲。
陸棲淮一躍而起,施施然兔起鶻落,衣袂一展,落到樓下。沈竹晞往下看,只看到他半仰的臉,作一個小小的黑點。
“啊——你快把我帶下去!我恐高!”沈竹晞驚駭地把手攏在脣邊,迎着夜風喊道。
“你跳下來!”陸棲淮清朗的聲音順着夜幕傳上來。
沈竹晞僵直着邁出一隻腳,清冷的長風吹過,他猛地打了個寒顫,又把腳顫巍巍地收回來:“我不成了,你快上來!”
“我不會輕功,跳下去會跌死的!”沈竹晞亂喊。
接下來,任憑沈竹晞再如何軟語懇求或大聲呼喊,陸棲淮皆如未聞,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向他遠遠地伸出雙臂,做出無聲的答覆。
“我在下方等你。”沈竹晞看見他嘴脣動了動,如是道。
不遠處一束燈突兀地亮起來,有人拉開窗戶,似乎是被他們的動靜從夢中驚醒,沈竹晞僵直地看着後面的兩三戶都有亮燈的跡象,忍不住緊閉了眼,蹲下身子。
沈竹晞大皺眉頭,心底的倔強涌上來,想着,誰怕誰呀,他驀地一咬牙,直直地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