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首下方的地上,有兩排筆直染血的腳印,後方的一步一步踏的一樣輕重,顯然是尾隨着前方的人。或許那時手裡拿着劍,垂落的劍尖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印痕,深深地刻入地板。
陸棲淮制止住沈竹晞的驚呼,拖着他往後走。他們穿過上方題着“縹緗卷”的牌匾,走進廟宇側首的藏書室。
“嗚嗚”,沈竹晞等到旁邊人鬆開他,驀然瞪大眼,“陸瀾,我猜那兩行腳印是蘇晏和段其束的,段其束那時候還是兇屍,尾隨他而行。”
“嘶”,他頸間的絲縷忽然一動,沈竹晞伸手按住,疼得叫出聲來。瞬息之間,他的臉色慘白,被陸棲淮伸手穩穩扶住。
“爲什麼我會覺得這很熟悉呢?”沈竹晞神色茫然,弓下身子,仰頭看他,“是不是我七年前就‘死’在這裡?”他語聲陡然細弱下去,身子一晃,彷彿被無形的利刃剎那間貫穿了心口。
陸棲淮嘴脣翕動幾下,最後只是用細密的牙齒緊咬住脣,緊拉住要倒下的少年:“你沒死,那都過去了。”
他手指緩緩覆上對方後頸處緋紅色的絲帶,眉頭擰起:“朝微,據我看來,你脖子上的每一根絲線,和你的心境波動、身體變化息息相關,你不要亂想。”
陸棲淮扶他站起:“我們去翻翻典籍,別忘了,雲袖還在等我們去救她。”
沈竹晞精神一震,推開他的攙扶,扶着牆緩緩走了進去。入目是一排一排木製藏書架,寬三尺,高一丈,都整整齊齊地堆滿了書。他哀嘆一聲,認命地走到第一排前,探身到最上面看索引,細細地翻找起來。
“你這樣不對。”陸棲淮道,手指遙遙指着書架角落裡不起眼的字標,“最後面的兩排是醫書。”
他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撫過落滿灰塵的書籍,逐卷地翻閱查找,一時間室內只聽到簌簌翻書的聲音。
沈竹晞在一旁靜靜看着,目光忽然凝在角落裡灰撲撲的厚書上,那本書掉落在兩排書架之間:“《收貪嗔》?好奇怪的名字。”
這本書已經有些年頭,脆薄泛黃的紙頁粘連在一起,很難撕開,沈竹晞隨手翻過去,盡是些佛家經文掌故,不知道爲什麼會被隨意地扔在這裡。
他正要把書收回去,陸棲淮忽然眉頭一蹙,沉聲道:“等等!”
陸棲淮將《收貪嗔》攤在桌上,按平了,並指爲劍,小心地裁開其中的紙頁,淡淡道:“這裡被人撕掉了。”
斷頁的邊緣呈鋸齒狀,很不整齊,顯然是被人倉促撕下。陸棲淮將書平平舉起,迎着碧窗斜映進來的一線日光,字跡下方隱隱透出了更深一色的墨痕:“這本來寫的是別的東西,上面的佛經是爲了掩人耳目,後加上去的。”
陸棲淮從檐下掬了一捧水澆到書上,紙張發出輕微的顫聲,水痕逐漸暈開,他擡手颳去上面一層浮墨露出本來的字跡。字跡端正秀雅,一筆一畫,雋永內斂。
沈竹晞也湊過來看:“咦,這個字跡有點眼熟啊——這不是林谷主的字嗎?”
“不太像。”陸棲淮淡淡道,一邊解釋,“字如其人——林青釋現在清淡心性,年少時卻曾飛揚跳脫過。”
陸棲淮擡手在半空虛虛勾畫:“所以,他的字看起來雋秀,轉折處卻如金石相擊,鋒芒畢露。而這一位——”
他手指一頓:“這一位顯然模仿過林青釋的字,卻因爲完全是不同的人,並沒有模仿到精髓。你看他的字是平淡無奇的,甚至有些輕浮。”
“哦!”沈竹晞似懂非懂地點頭,逐字逐句艱難地辨認着對方寫下的內容,猛地一拍桌子,興奮道,“陸瀾,你猜的沒錯,上面就是說——要躺在神像掌心,就能治天下奇毒!”
他一字一字緩緩念道:“墨竹汁,三個時辰;沙華,半日……青蘿拂,七天七夜!”
“雲姑娘只要在那裡躺七天七夜,就能解毒了!”他精神振奮,忽然長眉微微皺起,似乎是一時不敢相信,困擾許久的問題居然如此輕易解決,“陸瀾,我覺得有些不真實。”
“好像也太容易了些。”他心底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特感受,滿懷期盼地看着陸棲淮,“你說呢?”
陸棲淮容色平靜地注視着他手裡的書頁,眼眸裡卻有些微的茫然。他怔怔地一言不發,彷彿沒有聽到少年的問話。
是的,雲袖的毒解了,朝微的任務也結束了。
那麼接下來……該是分別的時刻了吧?
陸棲淮斜倚着冰冷的牆壁,只覺得冷意從後脊直侵入心。他緩緩握緊了手,手指無聲地撫過袖間盈盈玉笛,一滯,頓在那裡。
他從來是一個人獨行,按照被重組的命運軌道走下去,百死萬劫,亦不言悔,只是,爲什麼是早就決定好的事,如今想起來,卻只感到內心難以言說的悲慟悵惘?
“陸瀾,你怎麼了?”沈竹晞見他神色古怪,忍不住上前來摸摸他額頭。
他的手指溫暖如溪,陸棲淮卻像是瞬間被灼燙到,猛地甩開他的手,冷冷斷喝:“住嘴!”
沈竹晞眨眨眼,怔怔地後退幾步,保持着手頓在半空中的姿勢:“陸瀾,你不要生氣……”
“住嘴!”不知爲何,看着少年柔和到幾乎發光的眉眼,陸棲淮心中陡然升騰起難以言說的煩躁之意。他按着額頭,沈竹晞也隨之彎下腰來直視着他的眼睛,那樣澄澈的目光,居然有一刻,讓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無所遁形。
“你讓我一個人靜靜。”陸棲淮抱着額頭慢慢跪倒在牆角,喃喃道,長長的兜帽一瞬間垂落下來,讓沈竹晞看不清他的神色。
“好好好,我先出去,你別生氣。”沈竹晞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扯住他袖口,低聲道:“陸瀾,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我?”
陸棲淮猛然擡頭看向他,眼神肅殺,冷厲如出鞘的祝東風,像是在看完全陌生的人一般。
“陸瀾,我出去,你待着。”沈竹晞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有些慌亂地後退,外面已經全黑下來,他跨出門檻時微微一絆,掩上門,跌跌撞撞地走遠。
等到腳步聲終於漸行漸遠地消失,陸棲淮緩緩將臉埋在掌心,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長嘆。
方纔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種將事情都和盤托出的衝動,讓所有的傷痕往事在陽光下漸漸癒合。然而,更大的使命感將他束縛在原地,無聲地目送少年遠去。
不能說,也不能讓他知道,最好讓他永遠都像現在一樣。
陸棲淮忽然真切地意識到,大概並肩同行的這一段日子,可能是自己未來悠長而灰暗的獨行中唯一的亮色了。
他宛如連年被埋在冰天雪地裡,心如匪石,身似冰霜,盡凍僵前的最後一絲力氣,要將那人從既定命運的軌道中推出去。
陸棲淮無意中緊按着冰涼的額角,那裡彷彿還有少年手指的餘溫,就算是那樣的一點溫暖,也無法再讓和屍體一樣冷的他暖和起來。他手指緩緩下移,停留在頸側冰裂紋一樣的圖案,忽然再度嘆了口氣。
已經下定決心的事,就沒有什麼再遊移的必要了。
陸棲淮挽起袖子,熟練地將腕間露骨的傷痕包紮好——那是昨夜在冰湖前的劇戰留下的痕跡,一邊手指扣緊了玉笛。
冰湖上,居然已經有無數亡靈浮動,那麼,在陰氣深重、血腥四溢的南離古寺,一旦用了探幽之術,又會怎樣呢?
他無聲無息地推門出去,橫笛在脣邊的時候,滿地的白骨忽然旋身而起,獵獵顫抖,宛如飛舞。
陸棲淮只吹出一個單音,尖銳而高亢,屍骨忽然接連委頓零落在地,有淡淡的白霧升騰而起,一時間,室內竟然一片模糊。他順着來時路謹慎地一步一步踏出去,笛穗在勁氣中抖得筆直。
滿目白茫茫中,他拈指阻擋住那些毫無溫度的靈魂殘片靠近自己,靜靜吹笛,指尖勁氣縱橫激盪,宛如看不見的利刃,一寸一寸將霧氣從中斷開。
然而,他已經踏出寺門三丈外,四顧是平野茫茫,中天的月色皎潔無暇,彷彿是懼於神廟的靈力,風雪沒有抵達這裡,甚至方圓百丈也沒有。萬籟俱寂,只有笛聲悠悠傳得極遠,連晚風都靜謐而冰冷。
“朝微?”月出霧散,然而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一絲腳步聲,陸棲淮心下不安,笛聲驟停,低低地問道。
夜風穿過廟宇的琉璃青瓦,吹過白玉高臺簌簌,無人應答。
陸棲淮攥緊手中的玉笛,背脊悄然繃緊了,作出對敵的姿態。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面色一變——陡然間有長風凜凜吹過玉笛,從笛孔中洞穿進去,震得一片笛音浩蕩。
玉笛在他掌心劇烈震顫,宛如不安分地欲要振翅飛起的白鳥。陸棲淮靜靜看着,神色奇異,忽而再度橫吹。冷月中,笛聲渺渺,杳如夢寐,不沾染一絲一毫的煙火之氣。
滿月高掛在玉臺上,幽幽死寂中,居然有人引琴相和,聲勢稚拙,琴聲細弱,斷斷續續的探幽之法,並不熟練。
陸棲淮心中一震,翻身掠起,凌空飛渡上高臺,月光灑滿他黑衣和衣袂下隱約的白邊,他宛如一隻涉過寒塘的孤鶴。然而,就在他踏上高臺的一刻,一切聲音驟止。
他仰頭看去,月下,雲袖安詳靜臥,湖藍水衫裙宛如流動的夜行歌。她的臉容籠罩在淡淡白霧裡,彷彿九天之上的神女,無法讓塵俗間的人看清面目。
倏然間,玉臺微微地震顫起來,彷彿底下的萬丈深處,有誰在試探着敲擊。陸棲淮不及思索,倏然點足退開去,就在這時,中斷的琴聲續上去,彷彿是斷續迴應着他先前的問題。
陸棲淮並不吹奏,只是揮動竹笛緩緩敲打掌心,冷眼看着高臺四角散發出的淡紫色光,無形無影,流動如水,彷彿點點暗色的星星墜落在那裡,只是一顆,紫光轉爲如血的緋色,宛如紅蓮劫火,蜿蜒着爬向高臺的最中央。
他認出來,這是殷景吾在高臺上設下的封印,鎮壓的是當年沉睡在敦與神像下的人和亡靈。
然而,沒有平逢山神官的時時加固,封印已經鬆動了。
咔嚓,清脆的玉石崩裂的聲音,網狀的裂紋分佈開,每一道里面都爬滿了緋緋光澤。
大盛的紅光將天穹映照成一片血色,就連夜風都停止了,緊張到凝固的空氣中隱約有生澀的血腥氣。
“朝微,不要過來!”就在寂靜到落針可聞的時候,陸棲淮猛然聽見匆匆奔來的腳步聲,夾雜着少年大聲的呼喚。他驚駭之下,不及思索,祝東風彈鋏而出,想也不想地向着來人一揮而出!
他原本只是虛招,想要逼退對方,然而,沈竹晞面沉如水,冷哼着直直迎上來,全然不避不閃。
陸棲淮手腕一頓,硬生生將劍刃收回,凜冽的劍芒卻不及扭轉,轟然會掃過去,直直地擊落在玉石板上。
忽然,毫無預兆地,在咔咔兩聲連響後,一天岑寂。陸棲淮提劍靜立,心中一凜,立刻擡手結印,拉着少年橫掠而起。
他畢竟是慢了一步,驟然炸開的尖銳玉石刺入他未及收回的指尖,在剛剛站立的地方,地面陡然陷了下去!
敦與神像巍然屹立在高臺正中央,兩隻黑洞洞的巨眼,擷着月華,冷冷地俯瞰着腳下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