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月夜對酌的時候,眼看對面人酒意薰然已有七八分,他終於忍不住,充滿恨意地問:“你爲什麼要滅了我的家族,然後救我?”
“既然如此,爲什麼你第一次要救我?”他窮追不捨。
“啪”,金夜寒長袖一拂,酒盞倒立在桌上,酒汁灑滿了一地,明明是醉酒,她黑漆漆的眼瞳卻亮得驚人,讓何昱毫不懷疑,只要他妄動一下,琴中劍會立刻橫在他的頸上:“我救下你,只是不想讓你成爲我這樣。”
那時他靜坐聽着,心中冰火相煎。金夜寒並不是純粹的惡人,遠遠不是,如果是,那反倒好辦了。
他嘗試着不斷從對面人的嘴裡套出些話來,關於她的過去,關於凝碧樓的未來。金夜寒一直在巧妙地躲避着話題,直到被他問煩了,一拍案,豎眉道:“來,你和我比劍,倘若贏了,我就說出我的故事,怎麼樣?”
何昱拔劍而起,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他明明很好地掩藏了自己心中的寒意,卻還是敏銳地察覺到,每一招的來往,嫌棄揮出的時刻,他都是動了殺心的。
出乎預料的是,金夜寒居然輸了——或許是喝得迷糊,不勝酒力,她居然棄了古琴,半躺在欄杆下,喃喃道:“你要聽,就聽吧!”
“你一定很奇怪,爲何我掌握的不是純粹的武學,而是還有法術。這都是我從他那裡學來的。”凝碧樓主舉着酒杯搖搖晃晃,“他是三無閣的閣主——你認得的,就是那個謝拾山。”
“三無,有花有月有酒,無君無我無尤。”在她低如絮語的講述中,何昱心緒複雜地聽着她和謝拾山的故事——
他們初見時,霜天曉角,清輝滿地,真是應了那一句“月明林下美人來”。不過是驚鴻一瞥的驚豔,卻銘刻了此後所有的生命。
“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女子敘述的語聲渺然。
這場風月情事裡,一共有三次錯過與相逢。
第一次是謝拾山拜入三無閣的時候,師傅逼迫他飲下洗塵緣藥酒,忘卻和金夜寒此前的一段緣分。而後,在山下苦等的金夜寒等到的是當胸一劍。
“那是我看他全都忘了,反而來殺我,頓時心灰意冷地遠遁,回來就接手了凝碧樓。”金夜寒按着眉間如血、盈盈欲墜的硃砂,“後來我才知道,他爲了不忘記我,在牆上用手指摳下我的名字,他師傅要將牆烙平,最後他沒有辦法,就把我的名字刻在他肩上。”
“他還記得這個名字,只是不敢承認而已。”女子失神地哂笑。
第二次錯過時,凝碧樓剛剛崛起,中州多有嫉恨暗害的,三番五次派來殺手。那時她逼不得已逃出樓外,被追殺到一處亂葬崗,謝拾山聞訊帶着三無閣的人趕來支援。
“三無閣一向不問世事,如今也要淌這這趟水嗎?”領頭的殺手趁着謝拾山微微猶豫的功夫,忽然長劍猛地刺出。
金夜寒撲上去,看到謝拾山素色衣服上觸目驚心的血痕後,頓時驚慌失措,然而下一刻,她眼神肅殺地擡頭,眼眉間戾氣無可抑制地釋放而出,膝上橫琴,瘋狂斬殺。
“我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混亂中,我誤殺了他師傅。”金夜寒按住心口沉沉地說,每說一個字,都用了極大的力氣,“我後來去三無閣的山上向他解釋,卻是不歡而散。”
她說的輕描淡寫,何昱卻知道其中必然有無數說不出的心酸,他忽然涌起了微妙的同情之意,靜靜聽她講他們第三次的錯過。
這一次錯過,就是決然說出永生不見的誓言時。
“我最後一次登門時,他在山上吹着探幽之術詢問他師傅的靈魂,他師傅說……說,錯不在我。”金夜寒聲音發澀,繼續講述,“他似乎放下了,同我居住了一段時間。”
“那時侯朝夕耳鬢廝磨,沽酒奏樂,流雲借月,算得上是神仙眷侶。直到有一次,一個人作爲客卿加入凝碧樓。”
“他殺了潯陽趙氏滿門,我欲手刃他,卻被他逃出去,那時候謝拾山回了三無閣,他趕過去向謝拾山求救,並自傷來欺騙他。”
“後來我們又再一次走到刀劍相向的地步,我那時憤憤不平地想,爲什麼他不能多信我一點,後來我才知道,對於我們這樣的人,驕矜與懷疑是與生俱來的,蘇晏不過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罷了。”
“說到底,是我們自己有病——病在心裡。”
“最後他說要回三無閣,再也不問世事。我站在夜色下平靜地目送他遠去,明知他要走,但是攔不住。”金夜寒全身巨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無法自拔,全然沒注意到對面的何昱居然也是怔怔的神情,彷彿被無形的利刃擊在心上。
——明明有個人,也曾這樣在他面前掩門遠去,白色的道袍獵獵揚揚,揹着長劍往前走,他用背影清淡而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自己的追隨。
何昱只是想套話的,如今灼熱的酒翻滾入喉,卻真的有幾分薰然欲醉,他茫然地半趴在桌上,因爲心裡的慌亂,抱起酒罈就往下澆,看着酒水將劍刃洗得閃閃發亮。
藉着酒意,他不再想隱瞞,和金夜寒你一言我一語地不斷低語:
“我留不住,人間太無情,我什麼都留不住。”
“說什麼雙劍同輝,說什麼撐起家族,都是騙子,騙子!”
“我彈琴的時候總會想起他,我曾怨過,但現在已經沒有這樣激烈的感情。”
“弱冠早就過了,凝碧珠在這裡,你人呢?”
“他被那個姓唐的女弟子殺死了,他泉下有知,不會願意我去復仇。”
“你去除魔斬妖、踏行千山的時候可有想過我?說什麼渡生,連我都渡不了,你怎麼配?”
“我很想他。”
……
第二日天光乍泄時候,何昱從沉眠中艱難甦醒,頭痛欲裂。他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只覺得心中萬分複雜,一時茫茫然竟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
他們是同樣的可憐人,還要復仇嗎?向金夜寒,或者向當初那個拋下自己、踏行世路的人。
他搖晃着回了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黛藍衣衫,開了壇酒,洗淨長劍。金夜寒出現在下屬面前時,神色如常,依舊是金夜獵獵,明豔張揚,是中州之地翻雲覆雨的王者,何昱卻幾乎一眼洞穿了她內心巨大的空洞與蒼涼。
這時,離最後南離古寺的落幕,已經很近了。
那一日終於到了,他伏在寺廟藏經室的排排經卷後面,手指劇烈地震顫,幾乎握不穩手裡的劍。那時候隱族大軍已被擊潰,殘部退入南離古寺負隅頑抗,岱朝參與的軍隊鎮守京城命脈,凝碧樓三千弟子和一些世家修士在金夜寒的組織下,一路追擊至此。
何昱殺了滿室的隱族人,踏着堆疊起來的屍骨,透過高處的碧紗窗向外看,屏息凝神,看場上肅殺對峙的諸人。蘇晏被縛在高臺下,林望安用劍指着他,神情是從沒有過的冷漠鋒利。
何昱站在那裡,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內心隱隱作痛——居然還有言語,能抹去白衣道長光風霽月的笑容,那關乎着什麼樣的人和事?
隔得太遠,他只能聽見斷斷續續的高聲爭吵,卻聽不見他們到底在爭執什麼。何昱沒有錯過蘇晏低頭時眼中的不屑與冷意,他知道,蘇晏必然留有後招待發。
蘇晏不敢對林望安動手,不想對擷霜君動手,剩下的雲袖和殷景吾,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果然,那三人不約而同地用兵刃指着殷景吾,而他在門後微微冷笑。
林望安滿臉失望不忍的樣子,何昱冷冷看着——也不過幾年的功夫,他居然又有了生死與共的友人,卻還是在最後刀劍相向。
此後,蘇晏掐訣喚令兇屍衝上來,對着殷景吾一劍刺出,擷霜君憑藉本能擋在他前面。滿場混亂中,隱族餘部和凝碧樓弟子鏖戰在一起,蘇晏滿面陰鬱,重新在臉上覆上面具,死死地抓住擷霜君的肩膀,掐出血來也不鬆手。
“你要是死了——”何昱辯認出蘇晏的脣形,他眼瞳裡一瞬間迸發出的殺意和驚慌彷彿金戈鐵馬,無聲地征伐。
然而,擷霜君微微仰頭看着他,驀地伸手拔出了貫穿自己的雨隔劍,全然不顧自己滿身鮮血。他的眼神居然是悲憫的,在蘇晏身上只停留了一刻,然後無聲無息地垂下手,藍色的朝雪短刀無力地滑落在地。
蘇晏怔怔地站在那裡停駐一刻,面具簌簌顫抖,彷彿面具背後的臉容上有表情急速變換。他旁邊交錯的訓練有素的兇屍與凝碧樓弟子鏖戰,林望安和殷景吾雙劍齊刺過來,是同樣的悲憤欲絕,也是同樣的面無表情。
“晚了。”在渡生刺入左肩將他直推向後釘在高臺的浮璧上時,蘇晏忽然冷冷道。他露出的雙瞳妖異如血,猛地雙手平舉至心口。
嗤啦,彷彿有無形的絲線牽引,他操控的所有兇屍居然在一瞬間急速後退。蘇晏彈指燃火,兇屍掌心的小小犀角獵獵燃燒,藍光幽幽中,他站在高臺上放聲大笑。
金夜寒面色凝重地遙遙向何昱打了一個手勢,那意思是,守住藏經閣,不要輕舉妄動。然而,她手指剛剛落在須憐琴上,忽然陰風大作,藍火倒卷,冷嘶的哀號聲中,無數猝不及防的凝碧樓弟子被火焰席捲而去。
燃犀之火轟然炸開,砰,居然在死人的頭蓋骨上冒出一簇,獵獵燃燒。千百道藍焰在蒼穹下悅動,蘇晏的杏衣也彷彿是最耀眼的一簇火焰,此時,整座通天的敦與神像都在微微震顫,彷彿地下千丈有巨獸沉吟嘶吼,亟待甦醒。
“他要開城放出亡靈了!”林望安緊握渡生,面色震驚。
“這下面有亡靈城?”雲袖衣袂拂卷而起,救下兩個凝碧樓弟子,將他們扔到後面的雪地上,驚道。
說話間,大地的震顫變得更厲害,敦與神像劇烈地晃了晃,彷彿要倒下。漫天鋪地的藍火吞滅了一切能看到的景象,金夜寒單手撫弦撐起結界,將連同他們在內的幾人護在身後——無法再護住更多的人了。
何昱扣着嫌棄,無聲無息地繞到高臺後方,準備趁蘇晏防備疏忽時,給他致命一擊。
然而,蘇晏的後腦彷彿長了眼睛,反手就是一指,犀火夾雜着勁風襲來。何昱不通術法,用劍氣將藍火斬成兩半。
“那裡是不是有人?要不要接過來?”殷景吾指着何昱的方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