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韶音將臉埋進掌心,透過指間縫隙,出神地望着車窗邊藥王谷主清癯的側影。也不知經年的顛沛行醫這人的身子是否受的住,他卻是真是瘦弱,骨節分明的手指擺在一起,像是攢聚的滴翠竹。
“我原本學醫道也不是爲了自己,我活一人,便救一人,如此便已足夠。”他沒有轉過來,只是沉聲說。
鄧韶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回覆自己先前的話。正當他想回復一句什麼,就聽見那人以一種悲愴而決然的語調開口:
“韶音,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
鄧韶音全身一震,終於無法面對車廂裡沉鬱的氛圍,一掀簾子,車子便緩緩停了。
“幽草,扶我下來。”林青釋緩緩吩咐那一側的侍女。
一隻手執拗地伸在他面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鄧韶音眼眸黯沉,搶先扶上他微涼的手,有些悻悻地別過臉:“林公子,我們走吧。”
林青釋默不作聲地任他攙扶着,入耳是繁雜的喧鬧之聲,夾雜着二三笑語細談,讓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們已步入尹州城裡最大的一處旅店。
尹州雖非商賈重鎮,卻是交通要道,南開北仰,轉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會歇腳。
此時,酒保正在安排店裡的行客用晚膳,三兩言談的客人卻越過他看向東首綺窗,神色訝異,一隻白鳥穿透窗櫺撲簌簌飛進來,幾乎驚落了他手上的酒碗,白鳥盤旋一下折落在林青釋肩頭,抖落滿身的雪,依約地輕啼一聲。
“咦,怎麼回事?”林青釋感覺到肩上一沉,詫異地縮了縮。
話音初落,轟的一聲,厚重的木質門簾被猛然掀開,長風捲起,一道人影踉踉蹌蹌地衝進來。
那人是個少年,似乎是長途跋涉而來,滿面風塵,卻不掩眉間秀麗,鴉羽似的長睫猛烈顫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滿寒氣,懷裡似乎抱着一個人,纖細而蒼白的手垂落在外面。
“醫生,有沒有醫生?”
“辜顏,辜顏在哪裡?”
少年喘息着停下來,詰問出毫不相干的兩句話,眼瞳裡神光交迸,一一掃過人羣。看到他眼裡的寒光,個個都被嚇住,噤若寒蟬。
在他擡頭的瞬間,鄧韶音輕咦一聲,認出他便是來路上遇見的那個騎士。
反正也與他不相干。
鄧韶音目光轉冷,捏捏林青釋的手,拂袖驅走他肩上莫名停棲的那隻白鳥:“上樓歇息。”
“你是醫生!”然而就在他轉身的一刻,利刃破空的風聲猝然襲向後心。少年斷喝着屈指錚然一彈,長刀出鞘,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鏗鏘相擊。
鄧韶音被鬆手大力推至一旁,在他鋒利眼神的注視下,少年持刀退後三步,堪堪站定,神色驚異,刀尖隱隱暗指鄧韶音心口三寸,說話卻是對着一旁的林青釋:“辜顏在你那裡?”
“咦,你是盲人?”少年奇道。
林青釋緩緩沉下手腕,掌中的暖爐上留下一道刀痕,百鳥驚嚇着折落的羽毛落在他髮梢:“我是醫生。”
“請你救救她。”少年收刀入鞘,拂身行了一禮。
彷彿是在應和他,白鳥“安安”地叫了兩聲,飛過去落定在他袖口。他手指輕捻,施了個訣將白鳥封進了袖口,袖上紋樣眉目宛然,呦呦如生。
“辜顏識人在我之上,他既然認定你,想必你是最高明的醫生。”少年抿脣,急急地轉過身來,讓林青釋上前,“醫生,有勞了。”
三根帛絲懸停在病人的手腕上,林青釋凝神細察,神色卻漸漸冷下來。
他看不到,一旁的鄧韶音卻清楚地發覺,女子垂落多的纖細指尖已成深藍色,青色的血管中有什麼在汩汩攢動,望之令人心折神駭。
這種症狀!這種症狀……
周圍人都屏息靜默地看着白衣醫者診斷,唯有鄧韶音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似乎是聽見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聲在這靜默中被無限放大,有些慌亂地擡手壓住胸口,小幅度望向四周,發覺衆人的眸光都聚焦在廳堂中央的病人身上,才微微鬆了口氣。
他絕不會看錯,就是這種症狀!
故人已歿七載,如何還會有同樣的情況出現於世?
“求你救救她!”看到林青釋眼神變了,少年心知不祥,“求你了!”
“他救不了的。”鄧韶音搶在他開口前冷冷道,眼中卻滿是憐憫。
少年回以蒼白的笑,一動不動地緊盯着林青釋懸絲診脈的手指,不置一詞。
“這位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良久,林青釋擰眉起身,容色是從未有過的凝肅冷然,清癯的手指在衣衫下悄然扣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