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大駭,提氣疾躍,知道自己無意中踩到了一處墓前的流沙,沙子像一隻手,捲起來將他拼力往下拽。沈竹晞又急又氣,身子又往下沉了一寸,忍不住脫口而出:“陸瀾!”
這一聲呼喚彷彿某種符咒,沈竹晞遠遠地看見月光下持笛的人身子巨震,難以置信地轉過身,往他的方向看過來。沈竹晞拼力向他揮手求救,然而,下一幕卻幾乎讓他目眥欲裂,心喪如死——
陸棲淮明明看見了他,甚至神情中都出現了極大的波動,然而,他只是稍微一遲疑,居然站在原地,再度橫笛而吹,平息住那些紛紛騷亂的兇屍。他眼瞳深深地看過來,居然就要袖手看着自己滑進流沙裡!
沈竹晞驚怒交加,揮刀在流沙中一劈,沙塵轟然飛濺中,陡然有一隻如霜雪的手將他拉起,直掠到半空中。他側身看去,全身的血一點一點冷下來,拉住他的,是先前那個人。
——連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過路人都對他伸出援手,陸瀾居然在那裡對他視而不見?
沈竹晞心痛如絞,踉蹌着在半空中跌跌撞撞,幾乎要一頭栽下去,被身邊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恨恨地凝視着那個殭屍羣裡衣衫飛揚的身影,眼眸中漸次有霧氣浮上來,模糊了遠望的視線。
好,好,好!這是怎麼了?看陸棲淮現在的這個樣子,莫非傳聞裡所說的那些是真的嗎?
還是說……他遇上了什麼要緊的,甚至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讓他真的無暇顧及自己?
沈竹晞站在半空裡看去,因爲方纔的動亂,笛聲有了短暫的停頓,那些殭屍騷亂着發出吱吱的聲音,在陸棲淮陡然高亢着揚上去的笛聲中頓挫平息。遠遠地,屍羣揮舞着手臂,如同無數個帶着面具的詭異紙人,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同一個方向。
那裡有什麼?沈竹晞也看過去,密雲無風自起,遮蔽了明月,死沉沉的黯淡無光中,他甚至不能看到自己舉在面前的手,只能憑感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踮足往前走,身後無聲無息,一直尾隨着他的那個人居然消失了。
他弄不清楚那人的來意,也不知道對方先前給自己喂下的是什麼,何時會發作,他已無暇他顧——前方影影綽綽的出現了無數的燈,在荒冢孤墳間猶如無數雙來自幽冥注視的眼瞳。沈竹晞目力極好,隱約艱難地辨認出那些燈是被人提在手中,站在那裡的人各持兵刃,寒光閃閃,嚴陣以待。
當先的殭屍已經衝上去,拆下臂骨,短兵相接的搏殺。鏗鏘作響的聲音中,沈竹晞揮刀斬下殭屍的頭骨,一腳踏上去,借力躍起。那些屍體面目如常,卻勢若瘋虎,悍然無畏。沈竹晞當風而起,揮刀織成虛無的光之帷幕,將自己護在裡面遠離混戰。
就在此時,他忽然聽到陸棲淮吹出一聲奇怪的笛音,彷彿冷風拂鬢,也彷彿低唱,本能的警惕讓他全身一緊,握緊了掌中朝雪。
殭屍倏然離合攢聚成陣,數量衆多,將對面百來個攻擊者圍在正中,那些攻擊者團團亂轉,枉然搏殺,在兇猛的殭屍圍攻中,漸漸負傷委地,動作也從激烈變得無力。他們的動作一旦遲緩下來,手裡的燈籠也轟然墜落在地,在勁風席捲中被堆到一起,沈竹晞得以看清帶頭的人——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眉心卻有一點丹砂如血,撲簌簌地呈不甚規則的圓形。
他陡然明白過來——這是凝碧樓的人,還是個很厲害的高層!凝碧樓包括樓主在內的十二位要員,在就職時,會將丹砂沾在一隻飛舞的疏玉蝶尾翼上,讓蝶輕旋着點染在他們眉間,一朝點砂,便是一生共執牛耳,一生忠於樓中。
沈竹晞靜靜看着,握刀的手微微一震,心底忽然涌起難明的複雜情緒——他知道凝碧樓問鼎中州,待民如子,何昱掌權的這幾年,更是行了諸多善事。若換作不久前,他一定會上前去拉着陸棲淮奔走,而不是在這裡坐看陸棲淮控制着羣屍殺戮,那些凝碧樓弟子已經被困在樊籠裡作困獸之鬥。
或許不僅是因爲他心腸變得愈發堅硬,還因爲,他心底已經隱隱承認,陸棲淮確實做下了汝塵小鎮的殺戮事,他和凝碧樓的仇恨唯有至死方休,不將面前的這些人徹底滅殺,今天出事的怕就是他們。
凝碧樓的弟子被逼迫得節節後退,露出敗象,然而,沈竹晞看見最前面那個領頭人,揮劍周旋在屍羣間,居然仍舊是從容不迫。他周圍幾個人簇擁着相背作戰,連連喘息着,鏖戰僵持不下。
沈竹晞眼尖,看到他們包圍圈最外的一個人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就着急着要往前遞。然而,此刻他們的處境危險萬分,每個人都自顧不暇,難以穿過羣魔亂舞的殭屍,直到——旁邊的女子長鞭一卷,冒着被殭屍穿胸的風險,陡然將那小小的物事揮出!
與此同時,兩方殭屍尖利的芒刺刺入最前方人的胸膛,然而他不管不顧,長身掠起,借住那個藍色的長圓筒,用力往空中一拋!
不好,他要做什麼?是要傳訊嗎?
沈竹晞大驚失色,想也不想地揮刀便是對着長空迎面斬上,在那一縷曳尾的傳訊筒升上天際前及時地截住了它。銳利的刀風割斷了大半嘶嘶作響的引線,傳訊筒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橫衝直撞,倒飛而回,最後搖搖晃晃地直墜在對戰的兩方中,轟然炸開!
沈竹晞微微眯起眼,不適應瞬間迸濺出來的明亮火焰——硫磺的刺鼻氣味一瞬間席捲開,呲呲連聲中,巨大的蘑菇雲升騰而起,火焰裂裂燃燒,伴隨着無數屍骨的刺鼻焦臭。
他站得遠遠地,仍舊感覺到灼熱的氣浪壓迫着迎面撲來,忍不住按緊心口,有些後怕:這果然並非傳訊的工具,而是試圖同歸於盡的霹靂子!他已經斬斷了大半引線,爆炸開來仍然如此強烈,倘若一旦全然炸開,這方圓十里將會屍骨無存。
然而,就在此時,整片大地靜默了一瞬,而後劇烈地震顫起來,沈竹晞這才發覺,他們面前有一處橫亙的墳塋,全都是白沙堆砌而成,高數丈,這時抖動着,白沙轟然下落,彷彿整座墳要坍塌。
沈竹晞一時不查,踉蹌着跌倒在地,手指插進白沙裡,那一刻,因爲低矮下身子,沈竹晞清晰地瞥見,墳冢前有一道鮮紅的封印橫亙在半腰,裡面靜默無聲,長眠着不知道什麼東西。他忽然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奇怪感覺,在莫名的驅使下,忍不住傾盡全力,想要劈開那一道封印。然而,剛一觸及,血紅色陡然光芒暴漲,狂風席捲着遍地白沙,兜頭澆下。
只是瞬間,他被巨大的力量擊打在腹部,整個人倒飛出去,委頓在地上!
落地時,眼前旋風又起,白沙聚攏着,竟然想要把他也埋在裡面!沈竹晞一咬牙,揮刀割破手腕,鮮血在狂風中抖作利刃,直射出去,將白沙的細密帷幕穿破一個洞。他提起一口氣,縱身循着血跡躍出了那一片沙海。
這裡面沉睡的是誰?爲什麼會有如此強橫的封印?這,又是誰佈下的?
沈竹晞貓身棲息在白骨叢林後,遠遠地瞥見陸棲淮吱呀踏過一地屍骨,負劍而來。他的雙眸竟是緊閉的,駐足在巨大的墳塋前,擡手玉笛無聲無息地作出一個奇怪的姿勢,而後按在眉心結印——
沈竹晞驚愕地睜眼,看到封印從中斷裂,紅光與他指尖遙相呼應,白沙已然落盡,巨大的入口撲簌簌地顯現出來。他警惕地打量着前方黑洞洞望不到盡頭的墓道,有些遲疑,不知道陸瀾要進去做什麼,一時間駐足在地,不敢往前。
——不知爲何,他對這座洛水邊的巨大荒墳充滿了恐懼,好像曾在這裡見到過什麼可怕的事物!他腦中記憶的琴絃微微撥動,卻仍舊是什麼都沒能想起來。
眼看着陸棲淮已經提着衣袂無聲無息地進入,他一咬牙,實在是擔心自己的友人,便也彎腰躡足,緊隨其後無聲無息地踏入。
墓道是堅硬的石板,而非鬆軟的沙土。沈竹晞往前走,耳朵裡聽着呼嘯的風聲颼颼從牆壁裡漏進來,不禁打了個寒顫。墓道深入往前,他扶着牆,牆壁粗糲凝實的質地昭示着這裡已經有許多年頭,一路順着往下……等等,這是什麼東西?
他察覺到牆壁上有道道印痕,與指同寬,像是一個人在出來時,手指一路刻印着牆壁留下的。再往下摸,指尖所觸,微微發澀,料想是那人指尖磨出了血,滲進牆中。從血痕的新鮮程度來看,不會超過兩月。
居然是最近的?這裡有人來過?
沈竹晞驚駭至極,小心翼翼地擡刀割下一塊牆片,揣進袖子裡。陸棲淮在前方忽然駐足停下,擡手掠過鬢髮,猝然回看,沈竹晞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現了自己,只能謹慎地屏住呼吸,好在對方只停留了一瞬,忽而再度點亮了生光訣。
墓室裡結構不復雜,半柱香功夫就已經走到了頭。火折快要燃盡,在最後一點明滅的燭光中,沈竹晞看見高臺上平置着一具洞開的棺材,四角的長釘已經被掀起滾落,甩入牆中,就彷彿棺中的屍體爬出來一樣!然而,那棺材卻十分狹窄,只有三尺長寬,沈竹晞揣測,那裡葬的是個嬰兒,或者是……侏儒。
“啊!”沈竹晞陡然大驚失色,好在一聲驚叫到了脣邊被及時地吞嚥下去。
不是因爲棺材的異動,而是因爲他塞進袖中的牆片,忽然汩汩地動起來,如同活物!牆片冰冷滑膩如蛇,隔着薄薄的裡衫划動,沈竹晞大駭,猛地斬斷袖口,一刀揮下!他小心地控制着出刀的力度,卻沒料到牆片的質地極其清脆,刀擊上去,發出鏗然一陣清響,而後牆片轟然炸開,殘餘深刺入牆!
沈竹晞驚魂甫定,喘息了一聲,知道自己這一陣動靜一定驚動了陸棲淮——光線在前面人的指尖陡然幻滅,黑暗中,他只聽到細碎的衣角掠過之聲,似乎是陸棲淮在一瞬間施展了幻術,他居然聽不出對方到底置身在哪裡。
墓室裡空蕩蕩的,他想到那具洞開的棺材,心底寒意止不住地升起,忍不住漏了怯:“陸瀾,我……”
然而,忽然有勁風撲面而來,讓他措手不及,踉蹌着幾乎跌倒!
對方冰涼的五指閃電般地扣住他手腕,沈竹晞頓時渾身癱軟,使不上半點力氣,被他欺身壓在牆上,後背的衣衫被牆壁上尖利的嶙峋石塊刺破,流出血來。他嗬嗬地痛呼了幾聲,凝聚起筋脈裡最後的力量,將靈力逼在手腕,試圖掙脫開陸棲淮。
然而,陸棲淮不知用了什麼手法,手指如鐵箍漸漸收緊,他只覺得手腕劇痛,幾乎下意識地要拔刀,卻生生地忍住了,聲音嘶啞地低語道:“陸瀾,你放開,是我!”
那隻手陡然僵在那裡,沈竹晞以爲他認出自己,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忽然被再度按在牆上,這一次,祝東風的劍尖隔着衣衫點在他肩頭,陸棲淮並沒有下死手,但背後的傷口再度崩裂,沈竹晞只覺得痛不可當。
他齜牙咧嘴地喘了幾聲,忽然被陸棲淮死死地抓住肩,他一擡頭,便對上黑暗中一雙雪亮的眼睛,那種寒冷寂然的光芒,即使是在死黑的背景中依舊如此清晰而凜然。沈竹晞驚呆了,心一沉:“你怎麼回事?你不認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