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手那雙橄欖綠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痛苦,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莉雅似乎意識到有些失禮,表情尷尬:“請原諒我的好奇,假如是一段痛苦的經歷,那就保持……”
“不,莉雅。”
兩人之間互有救命之恩,一路相伴,也算是生死之交。獵手輕輕的嘆了口氣,眼神複雜的望着莉雅,然後輕輕的撩起鬢邊的頭髮。
隨着那蓬鬆的綠色長髮掀起來,露出一雙看起來非常奇怪的耳朵,耳廓細長,向上延伸,形似舒展的樹葉,上部尖尖,如新月般向後飛掠,曲線溫潤,十分靈動。
莉雅目光發怔,突然意識到這對一直隱藏在頭髮下的耳朵,和她那尖利的虎牙一樣,和正常人有着明顯的區別。
“如你所見。”獵手苦澀的笑了笑:“我並不是人類,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什麼。準確的說,我是一種扭曲的造物,源自於科裡森那變態而骯髒的想法。”
莉雅僅僅只是個小貴族,且不效忠科裡森,並不太瞭解那位貴族。但親耳聽到她承認不屬於人類,心裡十分震驚。
“在遙遠而寒冷的北方魔境……”獵手開始緩緩講述她的故事:“生活着一種類人生物,他們皮膚白如冰雪,體態矯健優雅,瞳孔如圓月,棲息在經年覆蓋冰雪的叢林中,住在冰塊搭建的房子中,擅長狩獵和捕魚。據說是人類和北地巨魔的混血種族,被稱作冬林魔。因爲他們的樣貌奇異,尤其是女性,十分俊美。所以被一些心懷惡意的奴隸販子盯上,被掠奪到奴隸市場販賣,供那些審美奇特的貴族賞玩。”
“我的母親,就是其一。她被擄走時才七歲,幾經輾轉,被人當做奇物贈送給了科裡森。當時他是深水城鮮血旌旗鬥獸場的掌控者。”
鮮血旌旗鬥獸場,是麥考恩家族產業,位於繁華的商業區,歷史悠久,以舉行鮮血淋淋,勝者生,敗者死的鬥獸表演,並開設賭局,吸引富商、貴族和賭徒,攫取大量的財富。
通常的表演是奴隸和野獸之間的搏鬥,直到一方死亡爲止。但科裡森家族顯然沒有侷限於此,想方設法增加表演的刺激性和觀賞性。
恐齒獸人,這種可怕的生物,除此之外還有荒漠中捕獲的異蟲、北境的魔獸種,都是鬥獸場的主角。
而秋剿的一大作用,就是擄掠年幼的獸人孩童。因爲成年恐齒獸人,視勝利爲生命,絕對不會投降的。
這些獸人孩童經過馴養和訓練,等到成年後就會登上鬥獸場的舞臺,面對各種各樣可怕的對手。
獵手的父親,就是一位蟬聯二十七連勝的獸人戰士,他從小在人類社會中長大,不僅掌握了人類的語言,也表現出恐齒獸人可怕而精湛的戰鬥本能。
當時年輕的科裡森,性格癲狂,想法變態。他認爲獸人最大的弱點就是笨重,以力取勝,使得比賽缺乏趣味性和觀賞性。而生活在叢林中的冬林魔,體態勻稱矯健,以行動敏捷,五官敏銳著稱。
就這樣,一個邪惡的想法誕生了。既然人類可以和北地魔物苟合,產下冬林魔,那麼獸人和冬林魔交配,是否會產生同時具備兩種特質完美結合的產物呢?
最終,這個想法付諸行動。一個美麗的冬林魔女被強迫和粗魯的獸人交配,併產下了後代——也就是獵手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但他們都是失敗的作品,長相扭曲醜陋,智力低下,天生殘廢,通通被作爲廢品而殺死。直到冬林魔女最後一次分娩——完美的作品誕生了。
獵手一生下來就如冬林魔女般聖潔如冰雪,體態勻稱中糅合獸人的健壯,充滿了動態美,讓科裡森大喜過望,指派了專人撫養和訓練。
從童年時期,獵手就表現出極高的戰鬥天賦,她完美中和了獸人和冬林魔的特點,力量澎湃,行動矯捷。從成年的第一場比賽開始,他就以精湛的戰鬥技巧,終結了對手,贏得了全場喝彩。
長期的囚禁,讓她從內心裡牴觸戰鬥,更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噁心無比,數次產生自殺的念頭。而科裡森爲了鼓舞她的鬥志,曾向她許諾,獲得三十連勝,打破她父親的記錄後,她就可以獲得自由!
經過二十九場艱難的廝殺後,獵手贏得了勝利,贏得了喝彩,也爲科裡森贏得了難以估量的財富。同時,她還獲得了一個稱號——災厄重劍,任何遭遇她的對手,都將迎來災厄。
莉雅在她的叢林石屋中見到的重型斷劍——就是她的兵器。
終於,她期待的贏得自由的戰鬥打響了,也是鮮血旌旗鬥獸場最爲經典,最爲刺激的一場戰鬥——災厄重劍對陣戰慄巨獸——她的親生父親。
講述到這裡的時候,莉雅已經完全被她的身世和經歷給鎮住了,她居然就是在酒館軼聞中廣爲流傳的鬥獸場弒父之女——災厄重劍!
“很可笑,對嗎?”獵手的眼裡滿是悽慘,臉皮抽搐,看起來極爲的痛苦,那場血淋淋的戰鬥,給她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心靈創傷。
更加殘酷的是,爲了讓年幼的她學習獸人的作戰技巧,她曾經跟着父親學習了四年。從最初的相互厭惡,到慢慢接受,再到共同遭遇的苦難,而產生同理心,不可分割的血緣關係,讓孤獨中的父女倆,逐漸產生了親情,在以鮮血和殺戮爲主題的鬥獸場,相依爲命。
那是她人生中最初的,唯一一段令她感到溫暖的感情,最快樂的時光。
而喪心病狂的科裡森爲了阻止她獲得自由,利用她最大的弱點,要終結她的連勝,繼續爲他效率,贏得財富。
而那時的父親,早已沒有了年輕時的勇猛,步入了衰老期,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自由和父愛!
一次直擊心靈,拷問人性的痛苦抉擇。
“我勝利了。”獵手以極爲痛苦的語氣,緩緩說了出來,積蓄已久的眼淚洶涌而出,埋下頭去無聲的哭泣。
她沒有講述具體過程,但莉雅從酒館裡聽到過,那是一場極爲精彩的戰鬥,她的父親用盡了全力,爆發出巔峰時期纔有的戰鬥技巧。
而心中飽受痛苦的獵手,只有奮力招架的份兒。但最終,她的父親,還是因爲體力耗盡,被她的重劍刺穿胸膛。
莉雅輕輕的拍拍獵手的肩膀,重重的嘆了口氣,嘴脣開闔,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在如此苦痛的經歷下,任何的勸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把頭埋在雙腿中的獵手,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勝利了,我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但是,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聽到。但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那一刻。”
“在震耳欲聾的瘋狂喝彩中,我的父親用最後一絲力氣,撞上我的劍,並抓住劍刃刺穿胸膛。”
“他高大的身軀在我的面前,緩緩跪倒,嘴裡淌着鮮血,卻突然咧嘴笑起來,對我說出了他的臨終遺言。”
“女兒,這是爸爸的最後一場戰鬥課。不用爲我哭泣,這是我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也是最值得稱頌的失敗!”
“讓爸爸最後看一眼你的微笑,然後——去擁抱你的自……。”
鮮血噴涌,眼神逐漸暗淡下去。而站在鬥獸場的中央,獵手渾身戰慄,淚滿雙頰,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滿足父親最後的願望。
在講完的那一刻,獵手的情緒徹底的釋放出來,不是哭,而是聽起來痛苦而扭曲的放聲大笑,眼淚卻洶涌如注。
莉雅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在城堡的庭院中,手把手傳授劍術,騎術和槍術的畫面,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隨手,眼眶也溼潤了,流出了眼淚。
“你有一個偉大的父親,儘管他是個獸人。但卻有着比人類還高尚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