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宇宙裡盤旋着巨大的衛星,沿着既定的行進軌道旋轉,鎖定太平洋西北部的瀛洲列島,再到關東平原中部號稱世界第一都市的東京,乃至新宿區。
隔着兩萬千米的距離,總計五十六公頃的新宿御苑盡收眼底,販售熒光棒的小販,站在櫻花樹下合影的情侶,哄着哭鬧嬰兒的女人,池塘邊餵魚的老人,還有沿着階梯步步而上的少年,他的背影消失在紅色的鳥居後。
伍號在加密的通訊頻道里用稚嫩清澈的嗓音彙報:“目標已經進入醒神鐘的結界,任務正式開始。按照計劃,目標會被困在結界十到二十分鐘。司老太爺會跟姜家進行交涉,這樣或許有機會打消姜家老鬼的懷疑。”
壹號沉默片刻,詢問道:“對他而言,是不是有點過於屈辱了?”
叄號則回覆道:“每一個成爲影子的人,都需要學會忍辱負重,這是必要的過程,大家都是那個時候過來的,有人需要在墨國的大梟身邊扮演情婦,也有人時常要裝成髒兮兮的乞丐,有人爲了任務不惜自斷一臂,還有人至今在監獄裡沒有出來。對於隨時都會把命丟掉的人而言,尊嚴不算什麼。”
“我只希望他的精神免疫能靠譜一些,至少能夠撐住鐘聲的威懾,不要把他的秘密暴露出來,否則那麼多年的苦心經營都會功虧一簣。”
他滿是無所謂的語氣,話纔剛剛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因爲衛星監控到時空劇烈的扭曲起來,紅色的鳥居彷彿被擰成漩渦,伴隨着青銅古鐘的轟然炸碎,隔着屏幕彷彿都能夠聽到震爆的聲音。
如此驚人的畫面不僅讓人心裡一緊,彷彿心臟被人捏住。
世界各個角落的影子們陷入沉默。
“任務失敗?”
有人喃喃說道。
說好的未來的王牌,總會長最寵愛的太子爺。
怎麼任務纔剛剛開始,卻可以宣告已經失敗了。
“不,任務沒有失敗,這纔剛剛開始。”
長久以來沒有出現過的四號默默開口:“你們對他都不夠了解,自從他出道以來我就看着他成長,這個孩子不會按照你的計劃行事,也不會走上你爲他鋪好的道路。你也永遠都猜不到他會做什麼,但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
他頓了頓:“我相信他能完成任務……用他自己的方式。”
通訊戛然而止。
新宿御苑深處的神社裡,顧見臨拎着染血的鬼刀站在石階的盡頭,血紅的落櫻如雨紛墜而下,混合着破碎的古鐘碎片,墜落到地上。
不止他一個人從結界裡走出來,還有足足十八位紅衣的神官們。
當虛擬和真實的時空重疊,這些超維級的神官們出現在神社的四面八方,他們被自己的佩刀釘死在牆上,鮮血汩汩地流淌出來,沿着石磚的縫隙流淌。
顯然有人以碾壓般的姿態擊垮了他們,營造出這種極具宗教感的畫面。
除此之外還有屈服於醒神鐘的信徒們,直到此刻還依舊保持着跪拜的姿勢,只是跪的人卻不再是那位黑暗世界的主人,而是眼前這個戴着黃金面具的少年。
醒神鐘的結界,竟然破碎了。
姜楚歌望向神社門口的少年,沉寂的眼瞳裡迸射出一抹寒芒,甚至下意識地擡起手想要去觸摸身邊的劍匣,匣中古劍微微顫鳴起來。
“我說過,我絲毫不擔心我的侄子會被困在醒神鐘的結界裡。”
司老太爺昂首挺胸,揹負雙手:“區區醒神鍾,困不住他。”
顧見臨甩了甩了微微痠痛的手腕,剛纔他在結界裡算是劇烈地運動了一番,高強度的近身刀戰讓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在加速,滾燙的血液滌盪在胸腔裡。
古神之息已經沉寂,眼瞳裡卻還殘留着猩紅的血色。
他打量着四周,眼瞳裡沒有任何情緒。
這座神社裡盤坐的青年有些眼熟,姜家年輕一代的第一人。
姜楚歌,號稱小萊茵。
至於那個站在神像陰影下的女人,他確信自己從未見過。
只是那雙銳利的鷹眼,他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蘇家姐妹的生母,當年姜家的第一天才,姜明硯。
姜楚歌凝視着這個戴着黃金面具的少年,平靜說道:“事實上我之前從未聽說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崛起的,看來你被司家的老太爺藏得很好。越是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繼續藏下去,不要展露出鋒芒。”
“婚約的事情暫且不提,你千不該萬不該毀了醒神鍾。”
他面無表情說道:“按照規矩,我現在就應該殺了你。”
姜明硯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盯着這個少年。
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他。
看起來真的就是大男孩,只是氣質過於寒冷孤傲,甚至有種肅殺的感覺。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打破醒神鐘的幻境的。
只是當你看到他第一眼,你就會覺得世界上不該有任何牢籠能困得住他。
除了他心愛的女孩。
“姜家啓用醒神鐘的目的是什麼?”
司老太爺揹負雙手,淡淡問道。
姜楚歌平靜回答:“檢驗黑暗世界的忠誠。”
“不。”
有人輕聲打斷了他:“你們是在尋找解決燭照神樹詛咒的方法。”
彷彿無聲之處起驚雷,這句話響起的時候就如同雷霆般炸響在神社裡。
姜楚歌聽到詛咒二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落到了劍匣上。
姜明硯更是擡起頭,銳利的眼神彷彿要把少年鑿穿。
“幽熒集團內部有多少內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想從他們的身上尋找一些關於詛咒的線索,從而得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在黑暗世界談忠誠,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笑話,我們最初是因爲信仰才聚集在一起的麼?”
顧見臨漠然地收刀,打量着這座古老的神社,淡漠說道:“我想並不是,黑暗世界是因爲利益在凝聚到一起的。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何談忠誠?”
“姜老家主想要的忠誠,也只是建立在恐懼之上。”
他輕聲說道:“他需要別人來恐懼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永遠都會被自己的信徒膜拜。問題在於,神是完美的,是不能有瑕疵的,是不能輸的。”
淡漠的嗓音迴盪在古老的神社裡。
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說給什麼人聽。
“哪怕輸一次,就會跌落神壇,被億萬信徒反噬。”
顧見臨搖頭說道:“或許少數人還會對你心存敬畏,依舊對你保持着一顆忠心,但這種人對你沒有任何幫助,他們無法幫你解決問題。”
這段話表達意思的很明確。
我並不忠誠。
因此我打破了醒神鐘的結界,以最強硬的姿態走了出來。
但我對你有用。
“以姜老家主的能力,當然可以殺了我。”
顧見臨走到深紅色的木桌前,把一個破舊的木盒輕輕拍在桌上,冷靜說道:“當然他肯定也有很多種方法來拷問我的靈魂,但我相信他不會這麼做,因爲他太想要活下來,太想要擺脫這種詛咒,而我是唯一能夠救他的人。”
他把這個木盒輕輕推出去,認真說道:“我今天很想知道,姜老家主的命到底有多值錢,願意開出怎樣的代價,來換我手裡的東西。”
姜楚歌沉默地扭頭,眯起眼睛盯着那個破舊的木盒。
他是聖域級,想要對付眼前這個少年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只是他搭在劍匣上的手卻變得沉重萬分。
彷彿石化一般,一寸難移。
因爲他不敢賭。
姜明硯也沒有說話,因爲她知道自己的父親正在盯着這裡,神社裡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那位暴君的眼睛,她只是在心裡捏了一把汗,說了一句不知死活。
令人壓抑的沉默裡,時空竟然在一起的扭曲起來,黑霧瀰漫開來。
“勇氣可嘉。”
寂靜裡響起嘶啞的聲音,像是怪物在磨牙吮血。
最先消失的是木桌上的木盒。
顧見臨也被黑霧所吞噬,徹底消失在了神社裡。
自始至終他沒有反抗,只是平靜坐在蒲團上,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最後是司老太爺,眯起渾濁的眸子,把玩着手裡的銅錢,這是在占卜兇吉。
最終他也被霧氣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明硯聽到父親蒼老的聲音,眼神微微一變。
“來一趟舊宅,帶上你的女兒。”
老人的嗓音像是破風箱裡傳出來的怪響。
真正讓她感到震驚的並不是這些,而是傳說中的舊宅。
那是新宿御苑裡的一處別院,只有姜家的老家主可以自由進出,對於他人而言是絕對的禁地,只要沒有得到允許的人,就不可能踏足半步。
姜楚歌也聽到了祖父蒼老的聲音,眼神一凜。
“這裡不再需要你了,去召集優秀的年輕人們,麒麟仙宮第二層的維度大門已經洞開,是時候完成神聖的使命,去找到那座神墟……”
·
·
黑霧如潮水般散去以後,澄澈的湖泊倒映着清冷的月光,晚櫻紛飛。
湖邊的涼亭裡,老人對着畫板用力塗抹着顏料,他是如此的行將就木,後背佝僂得快要折斷,瘦小乾枯的身材已經撐不起黑色的和服,活像一具乾屍。
花白的頭髮披散下來,在風裡飄搖不止。
活像是個瘋子。
司老太爺隔着一條幽靜的小路望向他,也被撲面而來的瘋狂和威壓所震住,若非他如今也得到了古之至尊的強化,否則當場就要跪拜下去,精神潰散。
蒼穹裡烏雲匯聚,殘月被霧氣吞沒,隱約有電閃雷鳴。
霎時間閃過的電光,照亮了老人厲鬼般的臉。
顧見臨隔着石桌,默默凝視着他猙獰可怖的面容,他的麪皮已經徹底鬆弛,皺紋如同深刻的年輪,甚至連五官都扭曲起來,像是尖叫的厲鬼。
距離太近,陰風般的威壓撲面而來。
好在他是經過至尊級的洗禮,可以做到臨危不亂。
毫無疑問,這就是姜純陽。
四百年前人類世界的先驅,如今黑暗世界真正的主人。
姜純陽依舊在畫板上揮動着畫筆,彷彿顏料就是他的怒火,肆意地宣泄。
自始始終他沒有移開過自己的視線,彷彿沉浸在畫中的世界裡。
忽然間,他擡起枯槁的右手,抓向少年臉上的黃金面具。
“你如果摘掉我的面具,你就會死。”
顧見臨冷冷說道:“我的命和你的命,誰更值錢?”
姜純陽探出去的右手在他的眉心停留,食指輕輕敲了敲他的面具,嘶啞說道:“小傢伙很有性格,竟然知道該拿什麼來跟我談。”
“司傢什麼時候竟然也出了像你這般有膽有識的人,真是有意思。”
他收回手,冷笑道:“你的臉藏着什麼秘密?”
顧見臨沉默不語,他當然在自己的面部做過僞裝,那是用鍊金泥膜做的一層仿真皮膚,甚至還注射了一部分特殊的藥劑,從而讓五官發生腫脹和變化。
但是爲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不想暴露出自己的真實面容。
黑暗世界的人往往更相信占卜。
他有黃金面具和不存之鎖,就已經足夠了。
“摘不摘面具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區別,但如果就這麼被您任意拿捏,那麼在這場交易當中我就已經落了下風,到時候肯定是要吃虧的。”
顧見臨不斷分析着他的人格畫像。
他的暴虐,他的瘋狂,他的殘忍,他的冷血。
彷彿他的腦海裡也有一個空白的畫板,被他用顏料勾勒出厲鬼般的臉。
根據他收集到的信息,再加上側寫出的人格畫像。
他很清楚,眼前這個老人要的是什麼。
“你的膽子很大。”
姜純陽繼續盯着畫板,嘶啞說道:“敢跟我交易的人,沒有幾個。”
顧見臨望向石桌上的木盒,淡淡說道:“那是因爲他們對你無用。”
就這麼把保命的東西拿出來,按照常理而言他肯定是瘋了。
實際上他沒瘋。
因爲姜純陽根本就不會輕舉妄動。
這個老人沒有甚至沒有碰這個木盒一下。
餘光卻從未離開過這個木盒半寸。
“看起來您很想知道這個木盒裡的東西是什麼。”
顧見臨讓自己放鬆下來,手肘撐在石桌上,十指交疊:“可惜它沒有任何氣息泄露出來,即便是您也不敢亂動,生怕弄丟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姜純陽握着畫筆的右手一頓,似乎也並不介意他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喉嚨裡發出壓抑着痛苦的聲音,沉聲說道:“從哪裡得來的?”
顧見臨認真回答道:“麒麟仙宮第一層,歸葬之森。”
姜純陽沉默片刻,暴虐的眸子裡閃過攝人的兇光。
這是顧見臨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司家曾經跟隱修會有過合作,一起探索了歸葬之森。
事後司衛安一直在否認自己在歸葬之森裡得到了什麼,只是沒人相信。
現在司衛安已經死了。
倘若歸葬之森裡真的有什麼東西,那麼就只能落在司家的手裡。
“如果你在騙我,你會死的很慘。”
姜純陽用力杵着畫筆,彷彿看到了自己的生死仇敵,要捅穿他的心臟。
之所以說出這種話,是因爲他認爲東西來源可信。
暫時看不出什麼問題。
但他是一頭兇狠的老狼,無論何時都要威脅一下自己的對手。
至於他爲什麼不搶,道理很簡單。
因爲顧見臨不是傻子,既然敢把東西拿出來,那就不怕人搶。
有關古神族的一切都要慎重對待。
哪怕你得到了至寶,但只要使用的方法出錯,還是會萬劫不復。
“燭照神樹的樹根所帶來的影響,當然要用幽熒之蓮的花瓣來中和。”
顧見臨擡起眼瞳,一字一頓:“我想您應該能明白。”
幽熒之蓮。
姜純陽第一次扭過頭,彷彿燃燒着鬼火的眼瞳,死死地盯着他。
沉默了良久以後。
“月姬是你的了。”
他舔了舔嘴脣,嘶啞說道:“從今以後不會有干涉你和她的婚事,姜家對司家的打壓也會停止,等你晉升到六階,你會得到一份聖骸,這會幫助你掌握原始迴歸,如果你能一直活下來,你會成爲黃昏的一員。”
半響。
顧見臨渾然不懼他駭人的眼神,平靜說道:“不夠。”
姜純陽歪着頭,像是怪獸凝視着無助的小羊羔,隨時都會一口把他吃掉。
“月姬固然好,但您的命怎麼可能只值這些?”
顧見臨把手裡的木盒放他的面前一推:“我想跟您分享您的秘密。”
當他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視線忽然落在繁茂的櫻花庭院之外。
那座古舊的庭院盡頭竟然也有一座神社,無數的青銅風鈴在風裡搖曳,卻沒有任何聲響發出來,古舊的神像遍佈四面八方,貼着咒文的符紙印在額頭上。
那座神社宛若漆黑的深淵,只有電光閃過的時候,才能照亮隱約的一角。
那是一尊被黃金鐵鏈纏繞的棺槨。
顧見臨看到這尊棺槨的時候,彷彿隱約在一片迷霧裡摸索到了事情的脈絡。
因爲過於荒謬,轉瞬間他竟然就忘記了。
“你膽子那麼大,卻會被那個東西給嚇到?”
姜純陽竟然咧嘴一笑,像是魔鬼般陰森可怖:“也對,你確實應該害怕,因爲連我也很害怕,有的時候還覺得,他會推開棺材活過來。”
顧見臨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攥緊,呼吸的節奏被打亂。
“棺材裡躺着的是我的兒子,姜厭離。”
姜純陽舔了舔乾枯的嘴脣,眼神戲謔又惡劣:“這就是我的秘密。”
電光閃滅,顧見臨的黃金面具被照亮,宛若肅穆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