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尊者仰頭望天,新生的燭照神樹已經籠罩了天幕,金色的落葉像是蝴蝶一樣在空中翻飛漂浮,卻始終沒有落地。
像是一片金色的海。
這位至尊坐在崩塌的冰川下,背後的灼燒之翼收攏散去,他伸手掬起融化的冰水遞到脣邊,像是在啜飲着甘甜的美酒:“每個人都有困住自己的牢籠,無論是姐姐還是我,亦或是我那個孩子。”
羲和尊者糾正道:“是我的孩子。”
朱雀尊者沉默了片刻,啞然失笑:“好吧,你的孩子,但那也是你的牢籠。包括這個世界,都是你所放不下的。”
“區別在於,你想要守護的東西都還在,你還有機會。”
祂的笑容如此寡淡:“但我沒有了。”
誠然,太華的一生就像是古之至尊誕生的過去,被名爲責任的宿命所束縛,終其一生都在牢籠裡苦苦掙扎,最後在世界的背叛下死去,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傻孩子,所以她留了下來。
也正是因爲那個孩子,機緣巧合之下殺死了燭照神樹,方纔修正了地球的規則,創造出了古之至尊誕生的條件。
太華也因爲悲傷和憤怒突破了極限,成爲了新的神明。
她的一生已經足夠跌宕起伏。
那麼燭龍尊者曾經又經歷過什麼。
朱雀尊者呢?
究竟多麼慘烈的顛沛流離,才能夠成就如此偉大的生命。
誰也不知道。
“你本可以成爲他的父親。”
羲和尊者輕聲說道:“如果你願意向他坦白一切的話,以他的性格並不會仇恨你,他只是會竭盡全力去拯救他的母親而已。其實他踏入超凡世界的初衷,就是爲了你和那個可憐的女人。”
朱雀尊者也不否認,嗓音平靜:“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我漫長的生命裡做過的,爲數不多的錯事。”
祂是如此的坦然,沒有絲毫的遮掩。
但這也正是祂的可怕之處。
“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這麼做。”
祂認真說道:“我無法給他虛假的父愛,或許我可以嘗試用謊言爲他編織一個美好的夢境,但他總有一天會察覺。”
世界上唯一僞裝不出來的就是情感。
哪怕神都無法僞造。
羲和尊者那雙燃燒的丹鳳眼裡流露出一絲哀傷,這就是世事的無常和無奈,無論人類還是神明都不例外,不可控和不可知纔是宇宙的本質,已經發生過的事也無法改變,偏偏有人想要逆天而行。
“顧辭安就是我,曾經最迷茫最無助的我,是我內心最厭惡的一個我,也是我曾經最天真的夙願。億萬年前,在我尚未成就神明之軀之前,我也曾經有過家人,有過妻子和孩子。”
朱雀尊者感慨道:“那是我最初的記憶,就像是新生兒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的顏色。我的妻子單純善良,天真爛漫。她是部落裡最美的少女,人人都愛她。我的兒子聰明伶俐,比起小顧要活潑一些。”
羲和尊者平靜說道:“他們都不在了。”
“是啊,因我而死。”
朱雀尊者笑道:“我討厭這宿命,當末日來臨的時候,我是爲了拯救他們的生命才踏上的旅程。但當我抵達了旅途的終點時,才發現災難的源頭竟然就是我自己。我拯救他們的心願,卻偏偏成爲了觸發末日的關鍵。我親手締造了災難,把祂們吞噬殆盡。”
“何其可悲,這就是顧辭安的一生。”
“是啊。”
“悔恨麼?”
“當然悔,當然恨。”
“如今你又要把這份悲劇在他們的身上重演?”
“我說過,我已經停不下來了。如果我不去改變,那麼我的一生都在痛苦和悔恨裡煎熬。我的生命是無盡的,我甚至找不到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只有這件事,對我而言是有意義的。”
“真可悲。”
“是啊,這就是神,在凡人所認知的世界裡,神應該無所不能,不會悲傷不會難過,輕而易舉毀滅宇宙,創造無數平行時空,還要強調某種奇怪的網絡用語叫做……逼格?但所謂神,不過是名相而已,其定義只是你所無法理解的存在,或者臆想中的生命。”
“也對,無論是人生的悲歡離合亦或是故事的好壞都與力量的強弱無關,那本就是沒有意義的東西。而存在,恰恰需要意義。”
“我在這顆星球最活躍的一段時間,曾有兩位老友,一者名爲莊子,一者名爲惠子,他們之間的有次對話很有趣。”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羲和尊者大概明白祂在說什麼了。
朱雀尊者微微一笑:“子非神,安知神之苦?”
你不是魚,所以你不知道魚有多麼快樂。
你也不是神,所以你不知道神到底有多麼痛苦。
羲和尊者瞥了祂一眼。
“在你決定經歷這次新生之前,就預見了這樣的結果麼?”
然而這一次,朱雀尊者沒有回答。
“多說無意。”
祂輕聲說道:“上一次燭照神樹借屍還魂的時候是多少億年前?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清楚的記得這顆星球所承受的苦難。那是一次可怕的物種滅絕,生態鏈幾乎被毀滅,生靈塗炭。”
羲和尊者作爲地球上誕生的至尊,也能夠感知到這顆星球正在承受着怎樣的反噬,一場可怕的天災正在悄然孕育。
“地球終歸是不一樣的,一旦燭照在這裡復甦,那麼你就會被規則一點點抹除。你的力量,會回饋到這顆星球上。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你親手湮滅這顆星球,永絕後患。要麼你繞過我,去毀掉你的孩子,我知道你還有餘力這麼做。”
朱雀尊者流露出饒有興趣的笑容:“我說過,那個孩子也是你的牢籠,你誕生的過程還沒有結束,你到底要怎麼選呢?”
無論怎麼選,顧見臨都要死。
這位至尊閉上了眼睛,攤開雙手。
卸下了所有的防備。
“如果你想去殺了他的話,我不會阻止你。”
祂平靜說道:“我也無力阻止你。”
換而言之,你還有贏的機會。
羲和尊者的回答只有一個字。
“不。”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雀尊者睜開眼睛,眼神燃燒着火光。
“哪怕你所守護的地球被毀滅?”
祂詢問道:“哪怕你的存在會消失?”
羲和尊者的回答依舊言簡意賅。
“嗯。”
冰川在轟然崩塌,女人沐浴着酷烈的陽光,眼神平靜。
朱雀尊者再次問道:“爲什麼?”
“我早已經不是太華了,世界毀滅與否跟我無關,我只是一個護短的老人而已,你跟我談什麼責任和宿命?”
羲和尊者再次展現出皇帝般的霸道和威嚴:“秩序一脈的王座如今在他的身上,守護世界是他的責任。而他,是我教出來的。”
朱雀尊者皺着眉:“所以呢?”
羲和尊者淡漠說道:“我的學生,當然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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殲89式戰機衝破燃燒的雲層,掠過燃燒着天火的陸地。
唐綾沉默地握着駕駛杆,巨大的離心力讓她的俏臉蒼白如紙,強烈的電磁現象和維度亂流已經在干擾她的大腦,七竅流出鮮血。
“怕麼?”
她輕聲說道:“再堅持一會兒,別吐在飛機上。”
副駕駛上的蘇有珠也不好受,她從未體驗過如此狂暴的加速度和混亂的離心力,相比起來遊樂園的過山車或者大擺錘簡直就是嬰兒的玩具,當然最致命的還是維度的動盪,讓她彷彿穿梭在兩個世界。
“我只是怕你死在駕駛座上,飛機會當場墜毀。”
難得這種情況下,她們還開得起玩笑。
其實這都不是最致命的。
真正讓她們感覺到死亡的,是遮天蔽日的黃金樹。
她們的靈性竟然在詭異地流逝,靈魂瀕臨枯竭的絕境。
“那是因爲麒麟的力量。”
狹窄的駕駛艙裡,姜厭離蜷縮在兩個座位的後方,因爲空間太小被迫做出瑜伽般誇張的動作,強忍着嘔吐的感覺說道:“第三之力的至尊都是吞噬權柄,目的就是爲了讓原初吞噬全世界的靈性。”
其實駕駛座裡還有第三個座位,但他沒有坐。
金色的天幕裡,扭曲的枝杈延伸到天空的盡頭。
能夠感受到無窮無盡的靈性在涌上天空。
最終被燭照神樹所吞噬。
“不止如此,燭照神樹的樹根也會紮根到地球的核心。最初的災難會是阿美懷俄明州的黃石火山噴發,太平洋板塊和哥倫比亞板塊的交界處產生巨大的震動。繼而全球的火山都會從沉睡裡甦醒,傾盡全力的噴發,地震貫穿全世界。接下來是全球氣溫下降,地球進入冰河時代。震波貫穿兩個維度,海嘯會顛覆百分之九十的大陸。”
姜厭離吐槽道:“接下來大氣層會消失,地球上的氧氣會消失殆盡,地球失去空氣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會暴露在劇烈的高溫裡,地表上的水分蒸發殆盡,人類從冰河時代進入酷熱的地獄。”
“那尊黃金古樹會吞噬着地球上每一位昇華者的靈性,以他們的血肉爲軀殼,孕育出新的樹種,地球變成新的祖星。”
駕駛艙外的世界,遠方有漆黑的濃煙沖天而起,能夠看到巨大的海浪從海平面升起,聽不到任何聲音,卻又讓人顫慄不已。
如今強烈的電磁現象已經讓一切通訊設備失效,根本無法計算距離有多麼遙遠,但從如此恐怖的聲勢來看,足以顛覆一個島國。
“起飛之前我得到的消息是,瀛洲最先受到燭照復活的影響,境內的昇華者都已經喪失了靈性,八岐社的半神們陷入沉睡。北歐的朱迪雅也失聯了,可能已經在睡夢中被海嘯所吞沒。至於埃及,也被無盡的沙塵暴所覆蓋,境內的昇華者網絡徹底癱瘓。”
姜厭離板着手指頭細數:“一種詭異的樹化現象在全球蔓延,老君山的林正淳因爲跑得早沒有消息,但他的門徒們已經卻都樹化。獵魔人和守夜者們也因病而無力再戰,包括黎明作戰序列的戰士們。”
唯一能夠抵抗的,或許就只有第三法的力量。
“真可怕。”
唐綾輕聲說道:“他……會害怕麼?”
蘇有珠想了想:“按照他的性格,可能不會。”
“畢竟即將毀滅世界的人是他?”
“不,真正的兇手是那些壞人。”
“也對,如果我們失敗了,你有怎麼打算麼?”
“死了的話就沒有打算了,如果能活下來的話,我會想盡辦法晉升到九階,然後殺了那些所謂的神明,替他報仇。”
“真好,我也這麼想。”
少女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以後。
唐綾忽然問道:“你陪在他身邊多久了?”
蘇有珠輕聲回答:“十一年了。”
唐綾又問道:“你喜歡他多久了?”
蘇有珠答道:“也有十一年了,你呢?”
唐綾搖了搖頭:“不到一年,很羨慕你。”
蘇有珠瞥了她一眼,淡漠說道:“我也很羨慕你,我陪了他十一年都沒做過那種事情,你還真的蠻大膽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唐綾一愣,扭頭看了她一眼。
“我喜歡他是我的事,他喜歡誰又跟誰做什麼,是他的事情。最初我蠻討厭你的,尤其是你來我家的時候,但後來我不討厭你了。”
蘇有珠嗓音清冷:“因爲我覺得……你好像跟我差不多。”
唐綾忽然笑了,宛若冰河解凍,溪水潺潺。
“是麼?”
她認真說道:“自始至終我都知道你的存在,但我還是會喜歡他。最初或許會很不爽……現在卻覺得,多一個人愛他也好。”
蘇有珠的眼瞳裡倒映着黃金的海洋,如此的迷離深邃,幽幽說道:“可是現在連繼續愛他的機會或許都沒有了。”
無論是雷霆還是月姬,她們都是驕傲到了極點的女孩子。
絕不可能共享同一個人。
但事到如今他們爲什麼不爭了呢?
因爲她們都知道,自己即將失去那個人了。
“別這麼想,我們去把他搶回來。”
“好。”
萬米的高空中,施靜坐在第三個駕駛座上,聽着女孩的對話。
她的眼神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