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鳧風初蕾停留在空蕩蕩的天府廣場時,才分外清楚地領略到了這句話的真諦:金沙王城是我們的世界,而大聯盟,是他們的世界。
時節已然是冬天,方圓寬廣達三百里的金沙王城依舊草木森森,鬱鬱蔥蔥。
這裡的草木,無論冬夏都不會死亡。
這裡,直到現在依舊四季如春。
膏菽、膏稻、膏黎,百穀自生,冬夏播琴。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靈壽實華,草木所聚。爰有百獸,相羣爰處。
彼時,她旁邊的塗山侯人也穩穩站在了地上。
天府廣場上,全是大片大片的漢白玉。
四周,全是開滿了紅花的芙蓉花樹。
風吹花落,人如在花海之中徜徉。
他極目遠眺,精神抖擻,滿臉笑容,似在自言自語:“金沙王城,纔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啊。”
從小,大禹王便是這麼告訴他的。
從小,大禹王便說:這世界上,有一片最美麗的土地,等你長大了,我們一定要回到那片土地。
要直到湔山小魚洞之戰後,他才明白這話的真諦:大禹王不是要回故鄉,他是要回到故鄉登基!他是要將老魚鳧王徹底擊潰,然後,報父仇,完成父親未競的心願。
只是,他以前一直不知道。
他寧願自己從來也不知道。
從小,他便嚮往着長大後能來到這片神奇的土地。
直到遇到她,這種嚮往就更加強烈。
他其實從來不愛陽城。
小時候不愛,長大了更不愛。
很長時間裡,他一度認爲陽城是大禹王的是雲華夫人的甚至是大費的——陽城,和自己毫無關係。
甚至於這天下。
從大禹王到大費再到白衣天尊——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這挫敗,曾經伴隨了他許多年,所以,當年纔會斷然拒絕成爲萬王之王而選擇了去音樂林——每一代萬王之王都是自己打下來的,被人憑空任命這算什麼?他寧願放棄,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賞賜。
半生奔波,全是挫敗。
直到現在,他忽然覺得徹底輕鬆了。
名利情仇,統統都不重要了。
反而是這片四季如春的美麗土地,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
就像現在,就像此刻,風吹來淡紅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從頭頂灑落,那是拳頭大小的芙蓉花,它好像一年四季都無怨無尤地裝點着這個神奇的城市。
他攤開掌心,一片花瓣徐徐飄落在了手心。
他笑起來。
多美。
他大步往前走。
那一瞬間,他竟然彷彿神奇地不藥而癒。
鳧風初蕾心裡一喜,正要跟上去,卻見他步履踉蹌,不過幾步,就倒了下去。
她衝上去,已經來不及將他攙扶。
他整個人已經倒在了地上。
“塗山侯人……”
他一張嘴,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彷彿五臟六腑都一起碎裂着吐了出來。
星系邊緣的反重力已經徹底將他的五臟六腑粉碎,他能掙扎着回到這裡,已經是一個奇蹟。
“塗山侯人……塗山侯人……”
鳧風初蕾聲音顫抖,除了反覆叫他的名字,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他聽着這聲音,卻笑起來。
多好。
塗山侯人,總比姒啓這名字好。
“初蕾……初蕾……”
他的呼喊悶在喉頭,已經無法再發出聲音來。
他用了最後一點力氣,輕輕拉住了她的手。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這麼靜靜握住她的手了。
當他在西北大漠的絕境深坑裡這麼想,在鈞臺的無數次挫敗裡也這麼想。
可是,一直卻沒有機會。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
他已經覺得非常滿意了,一如得償所願。
哪怕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無聲地坐在一起。
很久很久。
久得他的氣息和掌心一起慢慢發涼。
他分明感覺到了她的最後的努力,她的掌心貼着他的掌心,企圖將最後的元氣分一部分給他。
可是,這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甚至於她輕輕放在他嘴裡的幾顆藥丸。
那是她從T54的逃犯集中地買來的靈藥。
可是,這些靈藥,也已經無濟於事了。
“初蕾……初蕾……”
她眼前,晃過死神的影子。
他們猙獰了一張臉,狂笑,從她手裡將他拉扯。
“初蕾……我一直想要留在金沙王城,現在,總算是如願以償了……”
他很平靜。
鈞臺大戰之前,他便想留在這裡。
九黎大戰之後,他也想留在這裡。
可每一次都是錯過。
直到現在。
此後千年萬年,他當留在這裡,永不離開。
就算風,也無法再將他的靈魂吹遠。
風,只能將紛紛揚揚的紅色花瓣吹了他的滿頭滿臉。
一片花瓣,恰好遮住了他的眼皮。
他很愜意地笑起來。
“初蕾……就把我葬在這裡吧……就在這裡吧……”
這裡熱鬧。
這裡是女王巡邏時的必經之地。
以後,每一年的春社秋社,他都必將在這裡和她重逢,看着她從這裡路過。
“初蕾,就這裡吧,這裡很好。”
她沒有回答,因爲,她看到他臉上如釋重負的笑容,還有,他無聲無息從她手中滑落的手。
他握慣了劈天斧的手,徹底垂下去了。
一陣風來,他就像睡着了一般安詳,滿面還殘餘着笑意。
只是,他的體溫已經漸漸冰涼了。
初蕾坐在他身邊一動不動,沒有眼淚,也沒有嚎啕,甚至感覺不到半點的悲傷。
她只是緊緊握住他那隻早已冰涼的手,看到他攤開的掌心上一道淡淡的疤痕——九黎河之戰後,她僥倖不死逃回褒斜道,他向她求婚未遂,最後一次吹奏玉笛向她告別,一曲終了,玉笛斷爲兩截,在他掌心刺下深深的痕跡,從此再也沒有吹過玉笛。
就像他從來沒有問出口,她卻一清二楚的問題:如果當年在有熊山林我先找到你,一切結果是不是就變得不相同了?
她不知道。
她也無法回答。
因爲,沒有發生的事情,你總是無法準確地去推測一個虛無的結果。
她只是覺得自己的心脈也被徹底震碎了。
碎得連眼淚都沒有了。
我見慣了無數的死亡,卻還是無法接受你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