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春,便好似進入了夏天。
太陽每天早早地出來,火辣辣的,照得整個大地寸草不生,土地乾涸,幾乎一切綠色都失去了生機,唯有生命力極其強悍的蒼蠅成羣結隊飛來飛去。
它們已經是周圍唯一的活物。
已經整整五年的乾旱,牛羊狗甚至野兔野雞等等,幾乎徹底餓死絕跡了。
就連倖存的一些百姓也衣衫襤褸,滿臉菜色。
他們成羣結隊,早早趕到鈞臺,原是爲了得到一點糧食。
啓王子和大費王在鈞臺展開辯論,天下諸侯都會參加。
饑民們認爲,既然諸侯國到來,那就多多少少會有一點吃的,哪怕是殘羹冷炙。
饒是如此,饑民的總數其實也不算多,遠未達到人山人海的地步。
乾旱日久,周圍大部分人早就餓死了。
倖存者也早就遠走天涯,尋找別的活路。
加上失望太多,已經很少有饑民相信,這世界上會主動有人拿出糧食賑災,縱然是啓王子或者大費王,都無濟於事。
少數幾百人聞風前來,也只是走投無路,碰碰運氣而已。
可是,他們一來,就失望了。
鈞臺整個都空了。
小鎮本來就小,從頭到尾就一條破敗不堪的土街,昔日可能也有幾家店鋪,但現在家家戶戶都是空的。
隨便踹門進去,會發現每一間土屋裡都佈滿塵埃和蜘蛛網。
鈞臺的百姓,已經全部餓死或者逃難去了。
新來的饑民,找不到任何一點足以充飢的食物。
他們只好把希望放在即將到來的諸侯們身上。
可是,來的諸侯國也遠遠沒有想象的多。
大夏號稱萬國諸侯,可應邀前來的不足五十諸侯國,且都不是諸侯親自前來,只是派遣的使者而已。
爲了節省開支,每個諸侯國的使者,多者不過三四人,少者甚至只有一個人而已。
諸侯們之所以前來參加,無非是苦旱久已,而且戰亂頻繁,難免被波及,都希望儘快停戰或者下一場大雨。
至於其他沒有遭受乾旱的諸侯國,則沒有任何一個前來湊熱鬧。
啓王子也罷,大費王也罷,他們都只是坐山觀虎鬥,只等誰最後勝利,他們再做打算。
公告天下的辯論會,最後其實只有幾百人參加。
加上雙方各自攜帶的兩百侍衛,也不足一千人。
饒是如此,鈞臺也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畢竟,大夏已經好幾年時間沒有出現過盛大的聚會,哪怕現在這一千來人,也已經算是最大的排場了。
這也讓籍籍無名的鈞臺變得非常熱鬧,甚至可能由此登上歷史的舞臺,被濃墨重彩寫上一筆。
但是,熱鬧歸熱鬧,饑民們卻非常失望。
因爲,沒有看到他們想象中的糧食、貨物——甚至商隊都沒有。
所有來賓,都是雙手空空,捏着一副拳頭而已。
充其量自行揣着一點乾糧。
當然,他們都佩戴了刀劍等武器。
武器,是不能吃的。
饑民們沒有看到一滴糧食。
因爲大旱,鈞臺辯論的會場也沒怎麼佈置,無非是找了一個平整的空地,打掃乾淨,在中間堆了一堆大石頭,權且充作高臺。
半丈高的石臺上,擺着兩個石臺,算是椅子。
石臺左右,還有一個臨時堆積的大土堆,勉強算是祈雨的祭祀臺。
萬國大會時,用漢白玉、純金以及各種昂貴珠寶裝飾的祭祀臺,已經一去不復返。
不到十年的時間,萬國大會就已經遙遠得像一場久遠的夢。
大家甚至懷疑,這場盛會或許不過是一個傳說而已?
它真的發生過嗎?
現在的簡陋土堆,纔是歷史的真實吧。
之所以選擇三月初三這個日子,還是老規矩。
因爲,那天是黃帝的誕生日。
既是爭霸天下,當然還得依照老習慣,先把黃帝大人擡出來。
一輪紅日掛在天空,還是上午,已經烈日炙烤,衆人但覺汗流浹背,不堪其熱,紛紛開始拿了各種蒲扇或者手掌扇風。
有些人甚至牽起破爛的衣衫下襬充作扇子,露出的勒骨一根根,瘦弱得令人觸目驚心。
“這該死的鬼天氣,才三月初就要熱死人了,這樣下去,大家都得完蛋……”
“已經整整五年顆粒無收了,這麼下去,我們全部都要餓死。”
“什麼這麼下去?我要是再不吃飯,可能兩三天就要餓死了……”
就連抱怨也是有氣無力的。
那是一個“大胖子”,他胖得就像一個充氣的南瓜,可是,那是假的,那是餓得太狠了,全身開始浮腫了。
有人開玩笑:“你已經這麼胖了,你還吃什麼飯?你看你的衣服都被你撐破了……”
話音未落,大胖子咕咚一聲便倒在地上,沒有了氣息。
周圍,沒有引起任何騷亂,也沒有任何人感到驚詫。
這兩年來,這種情況隨時可見。
他們的妻兒、父母、手足,早就這樣一個個倒下去了。
能活到今天,他們已經是屬於幸運者了。
胖子的死,令所有人無動於衷。
“大費王和啓王子不是要祈雨嗎?如果真能下一場雨就好了……”
“你開什麼玩笑?你看看天空,像要下雨的樣子嗎?別做夢了,再過一年恐怕也不會下一滴雨……”
“正因不下雨才需要祈雨啊,否則,祈雨幹什麼?”
有人嗤之以鼻:“你以爲祈雨就會下雨?若是祈求有用,我長跪不起都行,可是,祈雨不過是做做樣子,我就不信他們真的能祈來大雨……”
……
烈日當頭,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
祈望下雨,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有人,都只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沒有任何人相信奇蹟。
就在這樣的氛圍裡,有人高呼一聲:“啓王子來了……”
塗山侯人大步前來。
他一身便裝,步履從容,邊走邊對衆人揮手。
他沒有帶任何侍衛。
就連協議上說明可以帶的兩百侍衛也全部留在人羣的外圍值守。
跟在他後面的,只有他的兩名近臣:牟羽、淑均。
諸侯們不由得心裡嘀咕:啓王子這是什麼打算?他竟敢隻身前來和大費王辯論?難道不怕大費王驟然發難,將他拿下?
隨即,又傳來一聲吆喝:“大費王駕到……”
這一次,陣容就強大多了。
先是威風凜凜的獬豸開道,緊接着是皇家的八匹雪白戰馬,踢踏踢踏的聲音裡,跟着大夏的文武大臣。
大費王不在馬背上。
火紅的鸞鳳一聲悠揚的鳴叫,大費王從天而降。
他頭戴王冠,一身王袍,精神抖擻,英俊不凡,一直是大夏無數少女的夢中人。
這纔是國王登場的正確方式。
相形之下,啓王子簡直就是一個路人甲了。
衆人齊聲歡呼:“大費王!”
那是臣子對國王的行禮。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塗山侯人也行臣子之禮:“參見大費王。”
大費有點意外,立即朗聲道:“姒啓既然對本王稱臣,有何資格和本王辯論?”
第一面就給啓王子來了個下馬威。
所有目光立即轉向塗山侯人。
他要不稱臣,就坐實了謀逆的罪名。
他要是稱臣,那就是對大王的冒犯。
臣子,是沒有資格和國王公開辯論的。
諸侯們紛紛暗忖,第一回合啓王子就落了下風,這辯論還該怎麼辯下去?
塗山侯人卻不慌不忙:“昔年堯帝施行仁政,廣召天下英豪,曾經舉行多達九場公開的辯論,商討國家大事,纔有了後來的百年仁政。衆所周知,舜帝便是參加辯論賽脫穎而出,獲得堯帝欣賞……”
大費道:“啓王子這是自比舜帝了?”
“臣下豈敢?無非是天下者,乃全體百姓的天下。而王,只是百姓推舉的代表而已。大王在位期間,久旱無雨,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天下百姓都活不下去了,這就證明,我們早前推舉的代表出了問題。所以,臣下萬不得已,才代表天下百姓問問大王,這久旱的局面何時才能終止?”
大費反脣相譏:“大禹王登基之初,倒是沒有大旱,可洪水遍天下,同樣十室九空,人民牲畜皆被洪水沖走,依照啓王子的意思,也是大禹王的才德出了問題?”
這個問題倒不好回答。
說是,那就是對大禹王的否認,可要是說否,那就是對舜帝的不敬。
衆人都盯着塗山侯人,沒想到這場辯論賽還沒開始,雙方已經激烈交戰了。
塗山侯人還是不慌不忙:“上古大洪水早在堯帝之前就開始了。所以,歷代王者的候選人,其中最重要的條件便是必須具有治水的能力。堯帝也好,舜帝也罷,都是治水能手。直到大禹王時期,治水才全面成功,可是,這也不是大禹王一個人的功勞,而是承繼了堯帝舜帝積累的所有治水的成功經驗,真可謂水到渠成。再說,在大禹王之前,還有我的祖父大鯀,爲了治水,不惜甘冒風險,上天庭偷了天帝的息壤,爲此,被天帝下令處死……”
大鯀偷竊中央天帝的息壤,被處死之後葬在羽山,屍體三年不曾腐壞,而且肚子越來越大,天帝派人查看,砍開大鯀屍體,纔有了大禹王的誕生。
所以,大禹王是沒有母親的。
他是上古史結束之後,男人生子的第一個先例。
這段傳說,人人皆知。
所有人都盯着啓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