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轍在早已被諸侯們踏平的馬道上行使平穩,十分優雅。
令人吃驚的並不是這輛馬車,而是拉馬車的——並不是馬。
那是八頭雪白的巨狼,一字排開,訓練有素,就這麼拉着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緩緩而來。
馬車上,飄揚着高高的旗幟。
竟然是白狼國的旗幟。
來者,便是小狼王。
此時,小狼王端坐馬車上,他一身金色的王者之袍,頭戴王冠,令衆人還來不及分辨他到底長相如何,先被他的氣勢所折服了。
在他身後,則是整齊劃一的狼少年,他們舉着明晃晃的狼牙棒,銅頭鐵額,威風凜凜,看人數,當在千人上下。
大夏君臣完全沒想到小狼王會來參加鈞臺之享,而且,他們也從來沒有邀請過小狼王。
因此,當馬車緩緩停下時,負責禮儀的官員竟然手足無措,彼此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甚至沒有人迎上去招呼。
小狼王倒也不慌不忙,只氣定神閒在王車裡坐着。
近了,看得更加清楚。
馬車,是全純金打造。
小狼王頭上也是純金王冠,純金腰帶。
就連馬車上的旗杆也是純金。
甚至拉車的白狼,每一隻的脖子間也懸掛着一明晃晃的純金項圈。
餓了幾年的百姓,哪裡見過這等的奢華?
敬畏豔羨之情,不由而生。
尤其那八隻巨大的白狼,又將所有圍觀的羣衆自動震懾在外,一時間,竟然誰也不敢造次。
直到塗山侯人聞聲前來,一看那輛金色的馬車,本要笑,可是,卻肅穆了一張臉,徑直上前,朗聲道:“小狼王不遠千里前來出席鈞臺之享,我姒啓真是深感榮幸!”
彼時,他尚未正式登基,還是啓王子的身份,而小狼王可是不折不扣的國王,這一應對,便是恰到好處。
小狼王倒也不擺譜,立即下了馬車,環顧四周,哈哈大笑:“啓王子果然了不起,纔不過區區五年,便擊潰大費成了大夏之王。今日之盛會,本王不來參加也說不過去。”
“歡迎之至!”
談笑之間,二人簡直如多年好友。
可小狼王的目光卻敏銳地在人羣中反覆搜索,直到確信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也顧不得周圍的目光,立即問:“怎麼?啓王子難道不覺得今天少了一位嘉賓嗎?”
塗山侯人苦笑一聲。
一看他的表情,小狼王便嘖嘖地低嘆:“怎麼?魚鳧王沒給你這個面子?”
他的聲音很小,但是,毫不掩飾幸災樂禍之情:“本王就說嘛,這天下,唯有王和王才匹配,你不過區區一王子而已,她要來了,就是自降身份……”
若是平素,塗山侯人鐵定反脣相譏,可此時此刻,他壓根沒有跟他鬥嘴的心情,只是滿臉堆滿假笑,正準備隨便敷衍幾句,忽然聽得一聲驚呼:“天啦,好大的蟒蛇……”
天空一黯,彷彿一團黑雲兜頭罩下,衆人來不及反應,只見祭祀臺前面的空地上,已經多了一條巨大的雙頭蛇。
一個人影徐徐飄下來,隨即,幾丈長的蟒蛇便縮小成了尋常的雙頭蛇。
衆人被這奇景驚呆了。
這個比小狼王滿是黃金的出場方式牛比多了。
可驚奇勁尚未過去,又聽得一聲咆哮,只見一頭長達丈餘的花白大熊貓,從人羣裡竄進來,所過之處,自動讓開一條道路,然後,奔到鳧風初蕾腳下,才停了下來。
別人也就罷了,塗山侯人立即扔了小狼王,跑步上前,哈哈大笑:“初蕾,初蕾……呵,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
本來,衆目睽睽之下,他該稱呼她魚鳧王,可情急之下,激動難忍,聽得追上來的淑均連聲咳嗽,才反應過來,可還是哈哈大笑:“魚鳧王,你終於來了,我一直等你,真是生怕你不來……”
語音之間,絲毫也沒掩飾狂喜之情。
淑均固然暗暗嘆息,就連小狼王也忍不住了,乾咳一聲:“魚鳧王,你怎麼比本王還晚來?”
鳧風初蕾的目光從塗山侯人臉上又轉移到小狼王臉上,但是,她只是笑笑,並未開口,又看向祭祀臺下面那一隻最大最高的銅鼎。
銅鼎裡的肉早已煮熟,但下面依舊封存了炭火爐灰,保持汁水一直沸騰,如此,肉質當然不會腐壞,香味也一直持續不斷。
在這盛夏,當然是唯一的辦法。
可是,她驚異的當然不是這銅鼎,也不是這頭頂火辣辣的太陽,以及周圍百姓身上的夏日衣衫——
所有人中,只有她一個人還是一身春裝。
正是當初離開鈞臺前去有熊國時的那件衣裳。
魚鳧王當然不是沒有換洗衣服,必須一直穿同一件衣服,事實上,在她的意識和判斷裡,這件衣服是前天才換上的,昨日一早便開始踏上有熊國的地盤,走啊走啊,走到半山腰,直到夕陽西下……
然後,一直在夕陽西下的天色裡前行,遇到大熊貓、踏足滿地長滿了草蛇的可怕禁地,再然後,衝下山坡……
委蛇縱不能日行千里,但一日幾百裡毫無問題。
從有熊國的山腳到鈞臺,無非就是一百多里路。
在委蛇背上睡一覺,便到了。
按推算,最多是黃昏到深夜的功夫。
可是,降落時,已經是七月初七的上午了。
也就是說,距離離開鈞臺時,快四個月過去了。
更可怕的是,意識中在有熊國地盤最多盤旋了一天,可最後,居然是快四個月。
鳧風初蕾記得很清楚,一路上,很少休息,也從未睡覺,甚至沒有停下來喝過水,連吃乾糧的時間都很少。
也就是說,她一直覺得所有事情是一天之內完成的,否則,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四個月不吃不喝。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
她和委蛇迷失在有熊氏的山林中長達近四個月,水米未進,自以爲只是一天,出來後,卻是四個月。
直到此時,直到嗅到銅鼎裡散發出的濃郁肉香味,她才頓覺飢腸轆轆。
而且,十分焦渴。
可是,她卻茫然地擡頭看了看天空,但見快到正午的陽光,十分尋常,就跟每一天所見一模一樣。
難道有熊氏地界的那個太陽真的是假的?
或者,頭頂的太陽纔是假的?
她已經分不清楚了。
……
所有人,都詫異地盯着魚鳧王。
儘管她出場的方式很牛比,她的那條雙頭蛇很威風,至於那頭大熊貓,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每個人都感到驚奇和意外。
因爲,這位魚鳧王,不但沒有如衆人想象中一般一身威嚴隆重的王服,她反而一身便裝,頭髮有些微凌亂,腳下甚至還有青綠色的草汁、泥土……就好像她剛剛從什麼深山老林中回來似的。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可她偏偏是魚鳧王啊!
比起剛纔小狼王不可一世的奢華,簡直就是鮮明的對比。
再是趕路,也不至於如此倉促吧?
可是,礙於她身邊那雙頭的大蛇和大熊貓,誰也不敢擅自開口。
驚喜交加的塗山侯人稍稍冷靜下來,也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記得她那一身衣服——那是鈞臺辯論時的春裝。
這幾個月,他一直惦記着她,當日她出現時的身影還歷歷在目,正是這身衣服。
塗山侯人並不知曉她的經歷,可是,他對她頗爲了解,但見她滿臉茫然之情,委蛇眼中也有懼色閃過,立即意識到她們可能遇到什麼古怪的事情了,否則,也不可能如此倉促才趕來。
再加上她旁邊那頭巨大的熊貓,是他從未見過的。
而且,她不可能四個月也不換一件衣服。
這一切,在在表明,她根本沒回金沙王城,是直接從有熊國趕來的。
他低聲道:“初蕾……”
她如夢初醒,笑起來:“啓王子設宴鈞臺,我魚鳧國豈能不來觀禮?啓王子,本王還沒錯過這場盛會吧?”
“沒有沒有!魚鳧王,你來得正好!”
只要來了,他哪裡在乎她穿什麼衣服,是不是倉促?
他朗聲對禮儀官道:“趕緊請魚鳧王等入座。”
“好了,你先去準備準備吧,馬上該你上場了。”
“行,你們先坐着,等儀式結束了,我立即來陪你們。”
塗山侯人搓着手,眉開眼笑地走了,絲毫也沒察覺自己在羣臣面前失態了。
祭祀臺的正中,兩張王座。
王座很寬,是分開的,足以讓兩位王者旁邊各自有兩名僕從伺候。
禮儀官最初只奉命準備了魚鳧王的座位,但爲了保險起見,又備用了一個座位。
如今,正好全部派上了用場。
鳧風初蕾落落大方地坐了。
早已在座的小狼王卻冷哼一聲,旁觀塗山侯人走遠,又看看鳧風初蕾,但見鳧風初蕾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明明是他更好奇:畢竟,他曾參加了魚鳧王的登基大典,知道女王在正式的場合,是多麼注重儀容的整潔。
可今天,她蓬頭垢面,腳上還有泥屑便趕來了。
饒是如此,她依舊雙眸晶瑩,面色瑩潤,一點也不顯得狼狽,自有一股高華清麗的氣派。
又見她一直打量自己,他臉上便有了笑意,挺直了腰板,對自己今天的這一身裝扮很有自信,而且,也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英俊、更具有王者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