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帶了笑意:“臨去之前,祖父一再提醒我要注意禮儀,所以,我非常緊張。但是,老魚鳧王非常非常和藹,他笑容滿面,親自抱着小公主給我看,當時,我想,小公主真是太可愛了,因爲,她竟然對我笑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小嬰兒笑,原來那麼漂亮。
“小公主六歲那年,老魚鳧王又舉行了盛大宴席。我再次隨祖父進宮,這一次,小公主穿了一件紅色的蜀錦袍子,上面繡了精美的芙蓉花,我驚奇地發現,她漂亮得就像一個小精靈一般……”
精靈,那是他少年時代所能想象的最合適的形容。
他總是想象岷山上出沒的精靈,小小的,花瓣似的,在林中,在樹梢,在日落,在黃昏,在每一朵野花盛放的時候。
小公主,便是這樣的一個精靈。
比想象中更好更美。
“我祖父要我向小公主行禮,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行禮,小公主就開口了,她擡頭看我,微笑着問我:你叫杜宇是嗎?”
人的記憶真是很奇怪的東西。
過去的許多事情,他早已不記得了,可直到今天,他依舊記得那天小公主說的每一句話。
小公主粉紅的小臉如花瓣似的。
小公主清脆的聲音如新鶯出谷。
“杜宇,我父王說,你很聰明,你的劍術也很厲害,對嗎?你以後可不可以經常來宮裡陪我玩?我也在學習劍術呢。不過,我的劍術很一般……”
六歲的小女孩,劍術當然不會很高明。
可是,那是她的謙虛。
事實上,六歲的她,已經是很多十六歲的少年都比不上的了。
可是,那時候,少年杜宇根本不知道她的劍術如何,也不在乎她的劍術如何,只是驚奇地看着那小女孩紅脣翕張,彷彿一朵花在晨風裡一點一點的盛放,芬芳瀰漫。
後來,他再也沒有聽見這世界上任何人有這麼美妙動聽的聲音了。
“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想見到小公主,每一天都想看到她。我央求祖父,於是,祖父答應我在皇宮裡多呆三天。於是,那三天裡,我每一天都看到小公主,可是,卻再也不能跟她說話了,因爲,她的身邊總是跟着許多宮女。那些宮女不許她單獨行動,總是緊緊跟着她……三天之後,祖父派人將我送回了岷山。可是,回到家後,我卻覺得岷山變得枯燥,毫無意義,總想再次去金沙王城……”
正是晨曦初露的時刻,四周安靜得露水滴露草葉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屏息凝神也沒聽見少主的心跳。
反而是自己的心跳在黑夜裡,咚咚咚的,清晰,急促。
從那以後,只要祖父回家,他便會央求祖父帶自己進宮,一年之中,總也能去一兩次。只不過,再也無法和小公主面對面,每次只能遠遠地看着她。
有時候,她在果園裡和宮女一起摘果子,有時候,她在刺桐花樹下靜靜地坐着,有時候,她在一間教室裡上課,教授的老師總是他從不認識的那些奇怪的長者;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她一個人坐在一面矮牆上,拖着腮幫子看着西邊的晚霞。他想,小公主的臉真的比晚霞更美麗一萬倍……
當時年少,他也不知道爲何會那麼專注地關注一個人,更不知道爲何會在乎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也只是希望得知她的一舉一動。
爲此,甚至暗暗勤奮學習,無論是劍術還是學術,無論是魚鳧國的禮儀還是風土人情,很快,他便遠遠超出同齡少年。
他的勤奮好學令他的祖父很欣慰,每每總以這個孫子爲榮。
“我十六歲就加入了魚鳧國的商隊。十八歲那年,祖父和父親先後去世了,不久後,我的母親也病逝了。老魚鳧王憐恤我,給予了杜家大量賞賜,並派人到我家裡宣旨,並提拔我做魚鳧國商隊的副首領……但是,我告訴他,我並不想重返商隊,如果可能,我願意現在就進宮做一名普通侍衛……”
魚鳧國商隊的副首領可不是一般的職位。
魚鳧國有兩個最好的職位,一是王家儀仗隊(護衛隊)隊長,一就是商隊首領。這兩者,前者掌握軍隊,後者掌握財政,真可謂魚鳧王最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也由於魚鳧國常年沒有戰爭,護衛隊隊長更多的是榮譽性質,相比之下,商隊首領就非常重要了。
毫不誇張地說,曾經在很長時間裡,商隊首領是魚鳧國僅次於魚鳧王的第二號人物。
就算湔山之戰後,魚鳧國凋零,可商隊首領依舊是核心地位,比如早前的厚普,後來的鱉靈。
這個位置,一直得是老成持重,經驗豐富之人擔任。
而魚鳧王居然讓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做商隊副首領,一來是看重杜宇的能力,可更主要的還是在於對杜氏家族的厚愛和賞賜。
可是,十八歲的杜宇居然拒絕了這個位置。
一名世家貴族的公子,爲何商隊副首領不做,要去做一名普普通通的侍衛?要知道,以他當時的年紀,就算魚鳧王再是厚愛他,起碼也得等十年之後才能讓他做護衛隊隊長。
而這之前的十年,他只能做一個小小的侍衛。
可是,他很堅持。
他堅決要做普通侍衛,而不是商隊副首領。
老魚鳧王很意外,但還是答應了他。
隨即,杜宇便進宮了。
當然,他在金沙王城的表現並未讓老魚鳧王失望。
老魚鳧王一直很喜歡這個英俊沉穩的年輕人,他甚至多次在公開場合宣佈,厚普之下,這年輕人乃魚鳧國最傑出的人才。
之所以位居厚普之下,只因爲他比厚普年輕太多太多。
而且,侍衛長厚普也非常喜歡他,待他如同子侄一般。
“我急不可耐地進了王宮,我生平第一次佩戴了侍衛的寶劍。我以爲每天都會守在王宮的出口,然後,每天都會見到一個人……”
黑夜裡,杜宇的聲音非常清晰。
他本就是一個沉穩的人,有一種遠遠超越他這個年齡的成熟,而且,他的語速很慢,好像天塌下來都不是一回事。
可現在,他的聲音卻有點微微顫抖。
“我之所以進宮做侍衛,其實是有私心的。我希望能常常見到小公主。可是,進宮後,我才發現,我根本就見不到小公主了……”
當然並非是因爲王殿戒備森嚴,更不是因爲魚鳧國有什麼男女大防。
實際上,魚鳧國的王宮是非常開放的,老魚鳧王也算是一個隨和之人,小公主更是自由出入,毫無架子。
之所以見不到,是因爲小公主十五歲生日之後,便和委蛇一起行走江湖,遊歷天下,立志要看遍天下的風景。
那是老魚鳧王的特許:在繼位之前,允許小公主自由行走。待得繼位之後,就沒有這些自由了。
遺憾的是,少年杜宇並不知道這一點。
他雖然得以長久呆在金沙王城,可是,希望天天看到的那個人卻已經離開了——此後,他便只能孤獨地一天天巡視在金沙王城的大街小巷,期待某一天出現奇蹟。
或許是街頭的偶遇,或許是人海中的一次邂逅。
可是,這些奇蹟統統都沒有出現。
直到某一天,大殿裡忽然張燈結綵,熱鬧無比,老魚鳧王甚至下令拿出酒窖裡全部的清酒,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宴席。
那些清酒,是隔壁的巴國送來的第一批酒釀。
巴國人最善釀酒,他們在巫峽和三峽的崇山峻嶺之中划着舟楫來去,將當地的食鹽販賣到世界各地,從此過上了富得流油的日子。
富裕了,纔有閒心品酒。
於是,巴國釀造成了世界第一的清酒。
從那以後,雖然無數國家都仿製,但是,從來沒有能超越者,甚至比肩者都不行——就算魚鳧王親自下令仿製,都沒有辦法達到那樣的美味。
這一點上,魚鳧國自愧不如。
要讓老魚鳧王出動所有的清酒,那肯定得是大好事。
杜宇很快就知道了,原來是小公主回來了。
小公主回來,是爲了過她的十六歲生日。
在她離開金沙王城之前,老魚鳧王曾經有過一個要求:蕾兒,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遇到了什麼,但是,我希望你每一個生日都和父王一起度過。
對於老父的唯一一個要求,她當然不會拒絕。
所以,無論千山萬水,她總是準時趕回去。
有生的日子,她希望每一個生日都和父王一起。
侍衛杜宇所見到的,便是久違後的成年小公主。
那一天,他以侍衛的身份出現在了王殿的門口——設宴的大廳,便是此時這個大廳。
這是魚鳧國最重要也最華麗的大廳。
可是,當年的盛大奢華已經成了過去,現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張長長的桌子,以及上首那個孤零零的人影。
他凝視她。
而她,一直沒有看他。
夜色下,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他卻心潮涌動,眼前,清晰地浮現當年的盛大晚宴,甚至於每一個細節都還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