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風初蕾微微閉上眼睛。
她忽然覺得周圍的空氣很冷。
不周山之戰不是轉折點,女祿的大屠殺才是。
不周山之戰時,顓頊已經喪失了一切的精氣神,無論是名譽、輿論、戰鬥力還是個人的威望和號召力……他統統都降低到了最低點。
他這個中央天帝,已經形同虛設。
他心灰意冷,他倉促應戰,他的失敗,無可避免。
從此以後,顓頊大帝再也不曾現身江湖。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寧願化爲魚鳧,隱藏在古蜀國,也堅決不再返回中原了。
原來如此。
中原,是他的絕命地,也是他的傷心地。
“魚鳧王,大致情形就是如此。這些黑暗中的女人,她們雖然可憐,但是,她們也絕對不是完全無辜的……”
鳧風初蕾回答不上來。
麗麗絲長嘆一聲:“以前,我也不明白爲何鬼方的傳統是不婚不配,直接搶劫男人借種,懷孕之後,立即殺之。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鬼方的最初建立者,就是隨着女祿娘娘逃出來的一名女將軍。她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沒有來到這十二個夜的王國,卻建立了鬼方,可是,處事風格,卻一直沒有改變……我們自從出生開始,就接受了這種觀點,導致鬼方一直被傳統世界所排斥,外界的人都將我們視爲毒蛇猛獸。直到我遇到魚鳧王、直到我參加了萬國大會……”
她頓了頓:“直到白衣天尊將我封爲北方之王……”
身爲北方之王,她當然不可能繼續縱容自己的女戰士到處搶劫男子,借種之後就殺掉了。
鬼方的舊俗,大大變革。
現在,她們也開始和外界通婚,也開始接納外界的男子,鬼方的古堡裡,也有了尋常男子出沒。
鬼方,正在慢慢變成一個正常的人類世界。
鳧風初蕾長噓一口氣,緩緩地:“麗麗絲,謝謝你告訴我真相。”
麗麗絲忽然厲聲道:“你等幽靈還不快快讓開?趕緊讓魚鳧王通過,我可以饒你們不死……”
黑暗中,幽靈們立即讓開一條道來。
可就在這時,珠子的光芒瞬間黯淡了。
原本讓開一條道的幽靈,忽然再度集結。
麗麗絲大叫:“魚鳧王快走……”
話音未落,麗麗絲的影子便從珠子上消失了。
這珠子,已經不足以支撐其能量了。
很顯然,珠子一滅,對這些幽靈們的震懾就會徹底消失。
這些已經在黑暗中徘徊了七十萬年的怨婦,可不會被一段塵封已久的過去所威懾,如果她們出手,鳧風初蕾再也別想活着離開這十二個夜的王國了。
可是,鳧風初蕾一動不動,非常平靜地看着黑暗。
珠子,已經只剩下一丁點微弱的光芒,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委蛇也十分緊張,兩個孩兒面四面觀望,企圖尋找機會和少主猛地衝出去。
可是,它看到少主站在原地,絲毫也沒有奪路而逃的打算。
黑暗中,有一個聲音響起:“顓頊真的已經死了七十萬年了?”
“對!七十萬年了!”
那聲音很慢很慢,甚至略略沙啞,就好像一個人沉默得太久太久,已經不太會講話了,每一句,都要耗費很大的力氣。
“呵……七十萬年了……”
這聲音的主人,很可能便是當年率領大屠殺的首領。
縱然不是女祿娘娘,也該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可不知爲何,鳧風初蕾卻很同情她。
過了這麼久,那聲音裡已經不再有痛恨、怨憤和殺伐之氣,只是絕望、茫然、平靜得令人非常恐慌。
“七十萬年了……又哪裡來的魚鳧王?”
“顓頊化魚鳧!”
鳧風初蕾很平靜:“我父王七十萬年前兵敗不周山之戰,身敗名裂後潛伏到古蜀國,做了魚鳧王。不過,他還是沒有能夠逃脫厄運,他死於大禹王君臣之手,而且死得很慘,是在化爲魚鳧時,被茇花毒死的!”
“呵……他……終於還是徹底死掉了!”
“是啊!他甚至死得很窩囊。直到現在,毒害他的兇手大費都還躲在九黎。”
“你……沒有替他報仇?”
“唉,大費自己也成了階下囚,身敗名裂,殺之無用……其實,到最後,幾乎所有的風雲人物,也不過如此……”
黑暗中的人,彷彿在回味這句話:到最後,所有的風雲人物都不過如此。
他們都是過去。
他們都是塵埃。
又過了一會兒,那略略沙啞的聲音才又道:“你……你真的是顓頊的女兒?”
“沒錯!我是顓頊大帝唯一的女兒!”
“你不是在京都出生的?!”
“我出生在金沙王城!”
“金沙王城……呵……金沙王城……他最後真的去了金沙王城……”
“是啊,據說,四面神一族最初就是生活在金沙王城。據說,那是我的老祖母螺祖的故鄉呢……”
“螺祖大人……”
“你認識螺祖嗎?”
又是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
那人沒有回答。
鳧風初蕾也沒有催促。
她在黑暗中,想要看清楚那個聲音的主人,可是,她的視線無法穿透七十萬年的濃霧。
那聲音的主人彷彿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
是委蛇打破了沉默:“哈……這位女士……我們可以離開了嗎?”
那人卻對着鳧風初蕾說話:“你也聽麗麗絲說了!我們殺絕了全京都的男子,我們和顓頊仇深似海!你身爲顓頊的女兒,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黑暗中,有幽靈集結。
這時候,她們都相信,這個陌生的闖入者是顓頊的女兒了。
可是,到底要不要殺掉,卻是一個難題。
畢竟,她們一直殺的是負心漢和小三。
現在,這個陌生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小三。
怎麼辦?
鳧風初蕾還是淡淡地:“羣體的瘋狂,纔是毀滅性的瘋狂。這件事情上,固然顓頊大帝纔是罪魁禍首,可是,你們也沒有那麼無辜。誅殺元兇首惡可以理解,甚至誅殺顓頊大帝我也可以理解,但是,你們平心而論,那些死在你們手下的人,真的全都該死嗎?”
“魚鳧王這是在譏笑我們欺軟怕硬了!”
“難道不是嗎?你們真正的敵人其實是顓頊大帝和他率領的那支精銳大軍,可事實上,你們殺死的是老弱病殘!”
“這又如何?你以爲老弱病殘就真的無辜嗎?他們也照樣被那些狐狸精迷得團團轉,尤其是那些老頭,呵,小姑娘,你還年輕,你可能不太清楚,這天下最醜惡,最好色的便是那些老頭。他們自認爲時間不多,享受不在,所以,要儘可能地抓住所有時間,肆無忌憚地玩兒小姑娘……相比年輕人,那些老頭更無恥、更該死……事實上,我們當時殺絕的,也大半數是老頭子……正因爲他們上樑不正下樑歪,給他們的子孫們開了很壞的頭,不然,京都的風氣也不至於迅速惡化成那樣……也包括顓頊這個老頭子……”
鳧風初蕾無法反駁。
她不瞭解老頭。
可是,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老頭子們,真的沒有看起來那麼道貌岸然。
事實上,在對待女性的問題上,老頭們比正當年華的英俊少男們要下作許多許多。
尤其,她想起曾經被大炎帝國的重離等人所敗壞的金沙王城。
那些遍佈王城的妓館。
重離等人五六十歲了,卻專門玩弄十來歲的小姑娘,但凡20歲以上的女子,他們已經肆無忌憚地稱之爲“老女人”了。
人,不是越來越值得敬重。
事實上,絕大多數人是越老越猥瑣,越老越下作。
甚至,她的父王顓頊。
顓頊也不是一開始就三妻四妾。
顓頊是覺得自己老了,快無繼承人了,對幾個白癡兒子忍不下去了,所以,趕緊要找無數美貌少女替自己多多生下兒子。
所以,鳧風初蕾無法替他辯駁。
她只是淡淡地:“如果是我!我會斬殺元兇首惡!”
“小姑娘,你的口氣倒不小!”
“就算一時殺不了敵人,也可以等待機會。而不是盲目地亂殺一氣!”
“我說了,這不是盲目亂殺!那些糟老頭們甚至爲了那些狐狸精而公然和我們對抗,若不是我們先下手,他們就會殺死我們,至少,他們以後會和那些負心漢一起殺死我們……”
委蛇怒極反笑:“說來說去,你們不就是因爲打不過顓頊大帝和他的大軍,只能拿老弱病殘出氣嗎?找那麼多借口乾什麼?我就問你們一句話:你們在這黑暗的七十萬年裡,就真的從來沒有覺得有半點愧疚之心嗎?你們殺老頭不覺得愧疚,你們殺死那些小孩子也不愧疚嗎?他們難道不是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兄弟嗎?他們也真的該死嗎?”
黑暗中,又是一陣沉默。
這一次,再也沒有任何人做聲了。
很可能,在漫長的黑暗中,她們也曾無數次想到那些可愛的小臉?
那些人生尚未開始的小孩?
甚至,那三個壓根就不懂人情世故,更談不上會負心薄情的白癡——魍魎、癆病鬼、窮鬼,這三個白癡,是根本無法結婚的,更別說負心薄情了。
但是,他們也橫遭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