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她並未受太重的傷,但是,幾番奔波,幾番遇險,一身輕輕重重的舊傷新傷疊加,她早已精疲力盡,就連驅使顏華草的元氣也已經不足了。
一睡不起,不止是肉體上的承受極限,也是精神上忽然就鬆懈下來。
月色下,是一張沉寂如水的面孔。
就連呼吸都十分微弱,眉宇之間,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淡憂懼,縱然睡夢之中,彷彿也在努力振作精神,極力擺脫一路上的追殺和各種危險。
她的一隻手垂下來,他瞧得分明,她手裡竟然一直捏着自己送她的那個小瓶子,可能只是事發突然,來不及使用。
忽然想起當初周山一別,她飛速在自己脣上留下的淺淺一吻。
餘香尤在,一如今夜陣陣花香。
百里行暮笑起來,忽然覺得這桂花香味,美妙無比。
屢戰屢敗,她早已明白,自己沒法殺掉大禹王了,可是,她還是留下,也許,潛意識裡,一直是想着還要再見他一面——
他如看着她的內心,很是欣慰,大手輕輕撫摸過她的面頰。
委蛇不無擔憂:“大費好生厲害,我們每次遇到他幾乎都要吃大虧。”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以後,我一直在。”
委蛇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也不敢問。
它只是試探性地:“百里大人,你會參加萬國大會嗎?”
“既來之則安之,總要看看一羣跳樑小醜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手一揮,一顆藥丸便落在委蛇嘴裡,委蛇骨碌吞下,但覺一股熱氣騰起,渾身上下,無比舒服,深深淺淺的箭傷,竟似不藥而癒。尤其是肚子上的傷痕,更是奇蹟似的結痂,舒展,很快,變成了一片魚鱗似的硬片。
它大喜:“多謝百里大人賜予靈藥。”
“老夥計,你這些天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照顧你家主人。”
“百里大人的意思是?”
“等萬國大會之後,我和你們一起去天穆之野。”
委蛇樂得蛇尾亂掃,哈哈大笑:“真的嗎?你真和我們一起去天穆之野?”
他嘴角含笑,世界那麼大,人生那麼長,如果還不能用腳步去丈量一下世界,豈不是顯得更加無趣?
“百里大人,要是有你和我們一起上路,那簡直是太好了。從此,我們就再也不擔心任何危險了。”
他凝視鳧風初蕾的臉龐,輕輕地:“只不知道你家主人還歡不歡迎我……”
“歡迎,歡迎!極之歡迎……我家主人肯定會歡迎百里大人……”
百里行暮笑起來:“老夥計,我可沒有你這麼自信。”
委蛇自信滿滿:“百里大人是這天下待我們最好之人,我家主人其實全都知道!”
朝陽升起,林間鳥語花香,野果橙黃。
鳧風初蕾睜開眼睛,頭頂的陽光沒有想象中的刺眼,她閉了閉,又睜開,驚奇地發現自己躺在軟軟的羊毛地毯上,頭頂,屋宇牢固,而風和花香,都是從窗子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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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起來,微微緊張。
委蛇的雙頭出現在窗口,笑道:“主人,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一大堆紅澄澄的野果,還有一大包燒雞,一罐熱氣騰騰的肉湯。
鳧風初蕾低聲道:“你怎敢在野外用摺疊小屋?陽城高手如雲,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委蛇神秘一笑:“他們發現不了。”
鳧風初蕾推門出去,一看,微微張着嘴巴,不敢置信。
小屋在一個山洞裡,繁茂的荊棘黃花和各色的攀藤植物形成天然的保護牆,別說一般行人,就是特意搜尋也不見得能找到。
“這是哪裡?”
“塗山之巔!”
她驚了:“塗山之巔?”
“對!萬國大會馬上就要召開了。與其到處奔跑躲藏,不如以逸待勞。”
鳧風初蕾忽然想起百里行暮,昨夜的一切恍如夢中,她甚至輕輕伸出手摸了摸臉,彷彿臉頰還殘留着那隻大手的餘溫。
可是,她不敢追問,也不想追問,只問:“塗山侯人和小狼王怎樣了?”
“塗山侯人應該是趁亂跑了。至於小狼王,他下落不明。”
對於小狼王這個豬隊友,她雖然一直不喜歡他,但是,想到他隻身一人,可能隨時遭遇追殺,也略略擔心。
委蛇笑道:“小狼王都受了那麼多次教訓了,如果他還愚蠢固執地去救什麼‘雞胗’,那他死了也是活該。”
鳧風初蕾不置可否,半晌,才靜靜地:“罷了,既來之則安之,如果再也沒有機會殺掉大禹王,就只當來塗山看了一場大戲!”
萬國大會,定於八月十五。
選定這個日子,因爲那是炎帝的誕辰,大禹王追溯祖先到黃帝,本是要以黃帝生日的三月初三,但是,陰陽師算卦,認爲那天很不吉利,所以,便改爲了八月十五。
炎黃、炎黃,就算是黃帝的後裔,採用炎帝的誕辰也算是順理成章。
於是,大禹王便決定用這個偉大的日子,作爲自己一統天下信號的開端。
所有收到命令的部落幾乎到齊了,任何人都不想錯過這千載難逢的盛會,也不敢。
除了防風國的大首領防風氏。
防風氏其實很早就出發了,作爲巨人一族的大首領,他雖然很不想去承認大禹王的萬王之王地位,可是,他沒有別的選擇。
巨人一族勢力早已衰微,可因爲種種歷史原因,歷來受到華夏大帝們的各種忌憚和防備。
防風氏不想爲巨人一族惹禍,也不想給大禹王任何整治自己的藉口,所以,還是隻身上路了。
他沒有帶任何隨從,因爲巨人一族強大的力量,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侍衛。
一路上都很順利,直到距離陽城三百里時,他見到了涯草。
涯草是個風一般的女人,總是來無影去無蹤,儘管他倆已經相好了一段時間,可是,他還是無法抓住她。
作爲巨人一族唯一的女性,和別的男巨人一樣,他極其愛惜她,當然,每一次見到她都覺得很快活。
此時,兩位巨人坐在野外空曠的石板上,幾罈美酒已經很快見底了。
防風氏甕聲甕氣的:“涯草,上次聚會之後,你怎麼忽然就走了?我喝醉了,都還沒醒,也沒見到來聚會的兄弟們。”
涯草笑道:“大首領當時睡得正香,大家都不好打擾,所以就不辭而別了。”
防風氏點點頭:“好吧,這次你就和我一起去塗山。”
涯草又遞給他一罈酒:“大首領,我倒有個不同意見……”
“你說。”
“大禹王之所以召開萬國大會,目的便是爲了讓天下萬國俯首稱臣,我們巨人一族遠在西北苦寒之地,根本沒必要去給他捧場。”
“這……”
“當然,我只是建議而已,至於如何抉擇,還得大首領自己拿主意。”
防風氏沉思之間,已經喝下了一罈又一罈的美酒,咕咚一聲,便醉倒在地。
涯草這才慢慢站起來,伸手到他鼻端探了探,笑了。
不濟事的傢伙,這酒都還沒加睡眠果的果汁,便足以讓他昏睡半個月。許多巨人其實並不明白防風氏的一個特點:他屬於巨人一族的夸父一族,血統裡有着祖先嗜飲的基因。但是,他飲酒越多,戰鬥時發揮的威力便越強,當今天下,放眼巨人一族,再也無其對手,也因此,他才一直坐穩了防風國的大首領之位。
涯草是巨人中罕有的權謀者,但是,武力值卻很一般,而且巨人一族和中原人不同,從不尚權謀,只尊崇武力,所以,涯草要登上巨人一族的首領寶座,必須要除掉的便是防風氏。
但是,巨人最憎內訌,若是她自己動手,就算僥倖殺了防風氏,也絕不會坐穩首領寶座。
經過許多年權謀籌劃,這不,藉着萬國大會之機,她終於找到了除掉防風氏的最佳良機。
萬國大會前夕,所有部族首領匯聚塗山。
按照規定,只能是各部族的首領、使節纔有資格出席,饒是如此,塗山上下的帳篷也擁擠得密密麻麻。
大禹王的臨時行宮在塗山之巔,依次往下,是國師皋陶和最親厚的12部族首領。
塗山的戒備也是空前的,整個大夏12部族精銳封鎖了四面山脈,決不允許任何人出入,更別說擅闖了。
就連天空也由國師皋陶親自領兵,大費掠陣,精選了一大批以戰鬥力著稱的猛禽。
至於叢林深處,巨樹之上,當然少不了弓弩手的埋伏。
空中、地面、樹林,三位一體的防護已經做到了滴水不漏。
可是,大禹王依舊徹夜難眠。
召集國師皋陶和12部族開了最後一次戒備會議,衆人退下,他獨坐椅上,神情極其疲憊。
雲華夫人悄然進來,雙手輕輕按在他的穴位之上。
他閉着眼睛,半晌,忽然道:“夫人替我傳令下去,立即解除對鳧風初蕾的通緝令。”
雲華夫人微微意外。
“夫人說得對,我前幾天的確意氣用事了,想我大禹王,縱橫天下,又何必跟一小小女子爲難?縱然日後九泉之下,也無面目見列祖列宗!”
萬國大會前夜,他本該意氣風發,可是,雲華夫人分明聽出他聲音裡深深的蕭瑟和疲憊,彷彿一種不祥的預感。